阎连科
一个城市的繁华喧嚣,大可以用出租车的数量来衡定。
听说北京的街面上,每天都奔跑着8万辆出租汽车,如同一个城市每天都被打包装在出租车上一样。那8万个出租车的司机,并不是8万个普通的庸常人,他们是8万个移动的远程喇叭和口才上佳的国家传声筒与义务宣传员。
全世界都在惊叹北京出租车司机的口才好。惊叹他们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皇宫街巷的无所不知之博览。当然,你坐上那棕黄兼白的出租后,他们最爱给你说的还是和生活中的鸡蛋、韭菜、炸酱面大相径庭,却又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日常餐桌上的萝卜白菜——平常而又不可少缺的政治与国家之大事。谈论国家领导,就如同谈论他们亲戚家族中的小舅子,说一些中南海的闻与事,如同谈论胡同四合院厅堂间摆的桌子和椅子。
不关心国家之大事,那是不配做北京的出租司机的。我之所以爱坐出租车,也多少因为爱听他们那带有几分夸耀的广播和宣传,如果哪次坐上出租没有听到司机山高水长、国家政治的和我聊,我就会以为这趟出租白坐了。白白花了我几十元的钱。尤其去机场或从机场回家来,出租费每次上百元,那是一定要从他们嘴里买些“国家机密”和领导人的趣闻轶事的。然而,前天,我从机场返回家里时,那个三十几岁、身材微胖的司机却一反常态,无论如何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话。从我上车到将至家门口,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无论我问什么,他都是点头或摇头,一定要开口说话时,才会说出三个字:“不知道。”
这让我有些意外了。让我失望了。
让我千真万确地以为我花百元坐的出租是去听繁华闹戏然却进了哑剧场。搭乘着这辆哑然的出租,出机场,过五环,到四环,再从四环路随着蚂蚁搬家般的车队走上三环路,就在我因为听不到阔谈的声息而失望到疲劳睡着时,出租车司机把我摇醒了。他告诉我已经到家了,并问我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何不爱说话吗?我怔怔地提着行李下了车,站在车边望着他,望着那张丰润圆胖的脸和荡着红亮的唇,等他停顿一会儿,又朝我笑一笑,才说他老婆晚婚晚育终于住进妇产医院快要生产了,他昨夜睡觉做了一个梦,梦里说他今天跑车如果一天只说十句话,他的儿子可能是皇帝(金口玉言),如果说上五十句,就要降为宰相、总理、部长这一级(臣见晋言),如果说话超过了一百句,也就是司长、局长了,天天开会念文件,唇和舌头忙个不停了。他告诉我这些时,脸上有些憋不住的神秘和失落,如明明可以考得更好可却只差半分没有考到最好的学生那样。
“你今天一共说了多少话?”我问他。
“最少上千句。”他笑笑对我说,可话后又自己从车窗探出头来解释道,说他今天一天跑车忘了昨夜的梦,是见了我才重又想起来。说他拉着我一路都在回忆和估算他今天一共说了多少话,话的内容是什么。说他一整天话是说多了,可好在说的都是政治,都是国家大事情。说根据他今天说话的多少和内容看,他家将出生的儿子不是总理、部长、司长和厅局长,而是一个国家新闻办公室的发言人或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的主持人。
司机说完又朝我笑一笑,就又开车走进了人的汪洋群海里。
来源:《孤独是生命的礼物》周明,王宗仁 主编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