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朴
“中庸之道”是中国古人最基本的价值观、方法论。时至今日,它仍然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个概念。但是,正如黑格尔所说,“熟知不等于真知”,中庸的内涵意蕴仍有待我们深入探究。
五四运动以来,中庸一直被当作折衷主义加以批判。在那个时代,整个社会的主流思想是激进变革的。“折衷主义”虽然不反对变革,但其态度暖昧模糊。当时,中国社会中的保守势力非常强大,对于革命者而言,要肃清这些敌对势力,就需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主张,因此“折衷主义”最为他们所反对,“中庸之道”自然也就在批判之列。二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中庸平议》,主张平心静气地、客观地研究中庸问题。下面,我只讲一些最为普遍、最为重要的观点;其他问题,大家可以参阅《中庸平议》。
一、“中”的三层涵义:真、善、美
在字源学上,“中”与“庸”各自有着怎样的意义呢?对此,我没有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学术界迄今也没有达成共识。甲骨文的“中”宇,与现代汉语的“中”字,在字形上没有太大的变化。在甲骨文里,“中”字写作中。有时在图形的上方添加几面小旗,有时又在图形的下方添加几面小旗。学界对此大体上有三种解释。其中最简单的一种观点认为,这个符号其实就是在圆圈的正中间划一条线,以此来表示“中”。图形中的小旗是装饰性符号,即所谓的“饰笔”。“饰笔”是甲骨文、金文中相当普遍的现象。古人也有对美的追求。当某个字笔画过少、空白太多时,他们往往会添加一些装饰性的笔画,使其显得严整好看。比如“从人从二”的“仁”字。起初,“二”就是饰笔。与这种看法相比,第二种解释就复杂一些。它认为,这个符号表示的是某种类似于“敖包”的东西。大家知道,在内蒙古、西藏等地,人们聚会的中心被称为敖包。其结构就是在石堆上面插若干旗子。每当集会的时候,人们就聚拢在“敖包”周围,以它为中心举行各种活动,而“中”字就象此之形。第三种解释较为有趣,与一种叫作“投壶”的古代游戏有关。游戏中用到的器具是某种类似于壶的口窄肚圆的金属器皿。具体规则是:人们与壶隔开一定距离,手拿箭支往里面投;如果恰好投入器皿中,就会高喊一声“中”。甲骨文的“中”字,圆圈代表壶,中间的线是指投中的箭支,上下的小旗表示未投中的箭支。整个图形是用投中的箭支表示不偏不倚的意思。既然这三种解释都认为“中”表示不偏不倚的意思,我们也就不妨接受下来,不必深究哪种更为合理了。
但是,用作“中庸”的“中”字,含义要更为复杂深刻,大抵有“真”、“善”、“美”三层意思。就价值判断而言,它可以释作“善”。许多早期文献都是在这个层面上使用“中”字的。《尚书·盘庚》篇说:“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盘庚是商朝的一位君主,他在迁都前向臣民发表的讲话,就是所谓的《盘庚》篇。“汝分猷念以相从”,你们应当遵守我制定的规范,“各设中于乃心”,各自在内心深处建立起善的观念。也就是说,你们应该端正态度,跟随我迁都,我会为你们安排很好的生活。这里的“中”不是几何学意义上的“中”,而是伦理学意义上的“中”,意思是“善”。可见,早在商代,“中”字就作“善”来使用了。《尚书·酒诰》曰:“尔克永观省,作稽中德。尔尚克羞馈祀。”《酒诰》是周公对其侄子康叔的训诫。引文的意思是:你如果能够时常反省自己,就能够切实践履中德,你若能够切实践履中德,也就能够保有自己的职位,享受相应的待遇。这里的“中”,不是指不偏不倚地位于中间,而是一个与德性相关的概念,带有“善”的意味。金文中也有类似的例子。在青铜器铭文中,“从中”、“中德”、“中心”等词汇都昭示了“中”的价值意义——“善”。西周的牧簋铭文所说的“不中不刑”则是就刑罚而言。意思是说,如果法官不公正,就不应当对犯人施用刑罚。这说明,“尚中”的道德观念,已经影响到司法领域。
“中”不仅是价值判断上的善,也是认知判断上的真。《论语·微子》记载说:
(孔子)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
孔子认为,柳下惠、少连二人,虽然被迫降低自己的意志,屈辱自己的身份,但其言辞却符合伦理规则,行为也经过深思熟虑;虞仲、夷逸过着隐居的生活,说话很随便,但却能够洁身自好,离开官位也算是符合权宜之道。这里的四个“中”字都作“符合”讲。古代学者认为,事物的真实存在就是其价值层面上应当具有的形态。因此,对他们而言,价值判断与认知判断之间的界限不是很清楚。所以,符合伦理规则,既是真,也是善。
“中”字的第三层意思是“美”。前两种理解是就静态而言。倘若从动态上讲,“中”就是体现了美的“和”。所谓“和”,就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事物,结合在一起,形成某种和谐的状态;这种状态相对于原来的事物,可以被称作“和”。“和”就是一种美。古人曾经用烹饪来诠释和,有“和如羹焉”的说法。厨师用各种原料、调料,按照一定的步骤,精心烹制出一道菜肴。这盘菜实际上就是那些原料、调料所呈现出的“和”的状态,我们称之为“美味”。音乐也是如此。美妙的音乐之所以悦耳动听,是因为创作者能够将清浊、快慢、高低诸元素完美地协调起来,达到“和”的状态。古文中的“和”一般写作龢。这个字由表音和表义的两部分组成。表义的这部分看起来很像芦笙或编萧。大家知道,在乐器中,不管是芦笙,还是编萧,都由许多竹管组成。古人造字时,用乐器的形象指代音乐,进而以音乐表现“和”的状态。因此,从字源学上讲,动态的“中”,有“美”的涵义。
二、“庸”的三层涵义:用、平常、大常
中庸的“庸”字也有三层意思。与“中”字相比,“庸”的三层意义更为复杂。“庸”的第一层意思就是“用”。“庸者,用也”。宋人的注解基本符合“庸”字的初始意义。战国时期的儒道两家,也大都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庸”字。《中庸》记载:“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所谓“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意思是说,人们对同一件事情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他们各自看到问题的一个方面,都有其合理之处。舜的智慧就在于,他吸取了两方的优点,既不偏重这方,也不废弃另一方,将“中”运用于民。实际上,“中庸”就是引文中的“用其中”。“用”与“庸”在古汉语中是互通的。《庄子·齐物论》说: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庄子也谈到“庸也者,用也”。需要说明的是,庄子的“庸”不同于一般的“用”。它是不用之用,或者说是大用。在道家看来,一般的“用”乃是师心自用,即,用某种成心去看问题。与自己的成心相一致就加以肯定,与自己的成心不合者则彻底否定。所谓“成心”,就是思维中有某种固定的标准、格式,并以之改造他人、他物,使之符合主体的要求。道家认为,“成心”没有任何积极作用。所以,他们的种种修养训练,都是为了消除“成心”。只有清除“成心”,人的内心才能达到虚静的状态。此时,“不用之大用”方才得以成立。人们就会按照事物本有的属性去认识它,而不是将自我意识强加于外物。总之,战国时期的儒道两家都在“用”这层意思上使用“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