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善
提到冯其庸,人们就会想到《红楼梦》和红学。的确,冯其庸先生是以红学名世的。毫无疑问,冯其庸先生是当代最具代表性、最具影响力的红学大家,他着述等身,学富五车,在他35卷《瓜饭楼丛稿》中,有关曹雪芹和《红楼梦》研究的着作就有:《论庚辰本》《〈石头记〉脂本研究》《曹雪芹家世新考》《曹雪芹家世·红楼梦文物图录》《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梦边集》《漱石集》等等。冯其庸先生在曹雪芹家世研究、《红楼梦》版本研究、《红楼梦》思想艺术研究等方面多有建树,他的许多着作文章都是新时期红学发展标志性的成果。
与《红楼梦》结缘四十多年
冯其庸先生与《红楼梦》结缘,首先是从研究曹雪芹家世与《红楼梦》版本入手的,他在这两方面的成就尤其巨大。冯先生认为,研究文学作品,离不开“知人论世”。《红楼梦》不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但《红楼梦》的创作包含着作者对自己家庭往事的回忆、哀伤和思考,这就需要弄清作者家世,否则,其他方面的研究很难深入下去。冯先生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确定了走历史文献考证和地面遗存调查相结合的学术道路,一辈子也没有放弃这种坚持。因此在进入曹雪芹家世研究领域的时候,他十分重视文献史料的发现考证与遗存实物的发现调查相结合。四十多年来,冯其庸先生在曹雪芹家世的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一)他的重要学术着作《曹雪芹家世新考》以大量史料雄辩地论证了《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的可靠性,进一步确立了曹雪芹祖籍辽阳说;(二)他与着名清史专家李华先生发现了康熙二十三年未刊稿本《江宁府志》中的《曹玺传》和康熙六十年刊《上元县志》中的《曹玺传》,为曹雪芹家世研究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史料,解决了曹雪芹家世研究中许多重要问题;(三)在《清太宗实录》中发现曹雪芹高祖曹振彦原为正白旗旗主多尔衮属下旗鼓牛录章京,据此人们得以确切地知道曹雪芹上世的旗籍、军职等情况;(四)他在河北省涞水县发现了五庆堂曹氏茔地,进一步证实了五庆堂曹谱的可靠性;(五)他通过对康熙甘氏家谱的研究,进一步证实了五庆堂曹谱中三房与四房同出一源的关系,有力地论证了曹雪芹祖籍确为辽阳而不是丰润;(六)他通过对现存辽宁省辽阳市博物馆中有曹雪芹高祖记载的三块石碑的研究,为曹雪芹祖籍在辽阳找到了重要的文物证据。冯其庸先生在曹雪芹家世史料上一系列重要发现和研究成果,有力地推动了有关曹雪芹及其家世的研究。冯其庸先生是曹雪芹祖籍辽阳说的主要代表,他的观点已被绝大多数红学研究者所接受。
冯其庸先生从一开始就十分注意对《红楼梦》版本的研究,尤其是在《红楼梦》早期抄本的研究上所取得的成果十分引人注目。早在1975年3月,他与着名红学家吴恩裕先生合作研究新发现的三回又两个半回的《红楼梦》抄本,发现这就是己卯本的散佚部分,并从此抄本(包括未散佚部分)中避“祥”字、“晓”字的讳,因而考证出此抄本原是清怡亲王允祥、弘晓家的原抄本,而怡亲王又与曹雪芹家有着重要的联系,所以它的底本有可能直接来自曹家,这一惊人的发现对《红楼梦》早期抄本的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1977年7月,冯其庸先生完成了《论庚辰本》一书,这是最早的一本系统研究已卯本与庚辰本关系的学术专着。在书中他论证了现存庚辰本不是由四个本子拼凑而成的,而是据己卯本过录的,是仅次于作者手稿的一个抄本,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从而确立了庚辰本特殊珍贵的地位。冯其庸先生还先后研究了甲戌本、甲辰本、列宁格勒藏抄本、程甲本等等,他第一次提出了甲戌本不避“玄”字讳的问题,肯定了甲辰本在早期抄本中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他还论证了列藏本的底本确系脂本,他高度评价了程甲本的历史功绩。这一系列研究成果,都在红学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
冯其庸先生十分注重对曹雪芹创作思想和《红楼梦》思想艺术的研究,先后发表了《千古文章未尽才》《曹雪芹的世界观和他的创作》《曹雪芹与红楼梦》《红楼梦的时代及其他》《关于当前红楼梦研究中的几个问题》等重要论文,出版了《论红楼梦思想》等学术专着,对曹雪芹的思想和《红楼梦》的思想艺术作了全面深入的分析研究。他指出,曹雪芹是一位超前的思想家,他的批判是属于他自己的时代,他的理想却是属于未来的时代。冯先生高度评价了《红楼梦》的思想艺术成就,他认为《红楼梦》是反映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经济因素的新的民主思想,《红楼梦》在思想上起到了启蒙的作用。他说:“《红楼梦》里的理想人物,是代表历史发展的进步趋向的,他们在寻找新的人生道路而又不知从何找起。贾宝玉坚决不走仕途经济的道路,就是对旧的官方设定的封建时代的人生道路的否定……他们追求婚姻的独立自主、自由选择和尊重女性这两点,已是他们人生中的两个闪光的亮点了……所以贾宝玉林黛玉这一对新人的思想内涵具有先进的历史动向和丰富的历史内涵,是一对不朽的艺术典型,它闪射着黎明前黑暗中的一丝晨曦。”冯先生对《红楼梦》思想倾向的定性,在新时期红学发展中具有重要的影响。冯先生还十分重视红楼梦的当代传播,他明确提出,应该把读没读过《红楼梦》作为衡量人们文化素养的标志之一。
冯其庸先生不仅以其丰富的着述确立了他在红学史上的地位,更在于他是新时期红学发展的主要推动者。1975年,冯其庸先生参加了《红楼梦》校注小组,这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是一个重要转折,因为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红楼梦》和红学就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当时《红楼梦》校注组组长是着名诗人袁水拍,着名红学家李希凡先生和冯其庸先生担任副组长,尔后不久,就由冯其庸先生实际负责全部业务工作,在以后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冯其庸先生一直主持着这项工作。他和校注组的专家学者历经坎坷,克服种种困难,于1982年将《红楼梦》新校注本交付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红学史上第一次以庚辰本为底本的校注排印本,从此广大读者有了一部更接近曹雪芹原着并详加校注的《红楼梦》读本,受到学术界高度评价,至今这部“新校注本”发行量已达500万套,成为当今最具影响、最为普及的《红楼梦》通行本。1979年,冯其庸先生还与一些红学研究者创办了大型学术专刊《红楼梦学刊》,冯其庸先生与王朝闻先生任主编,后又与李希凡先生共同担任主编,冯其庸先生为学刊的生存与发展倾注了大量的心血。《红楼梦学刊》创刊至今已有三十八个年头,发表红学文章数千万字,在培养红学队伍,团结红学研究者,繁荣红学事业诸方面,起到了纽带和推动作用。1980年8月,冯其庸先生还与其他红学前辈共同发起召开了第一届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并在会上成立中国红楼梦学会,他任副会长兼秘书长,冯先生是建立中国红楼梦学会的主要推动者和组织者,1985年在贵阳举办的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上,冯先生当选为会长。在冯其庸先生的领导下,中国红楼梦学会参与组织了数十次全国性的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和三次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对红学事业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冯其庸先生还曾两次赴美讲学,参加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举办的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率团赴新加坡举办红楼梦文化艺术展,带领专家组赴苏联鉴定列宁格勒藏本《红楼梦》,他为推动中外文化交流,为把《红楼梦》和红学推向世界做了大量的工作。可以说,新时期红学发展几乎所有重大的活动都与冯其庸先生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为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推动红学事业的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冯其庸先生的名字已与《红楼梦》、与红学紧紧地联在一起。毋庸置疑,冯其庸是新时期红学第一人,他对新时期红学发展作出的贡献无人能比。
一位知识渊博、兴趣广泛的学者
人人都知道冯其庸先生是蜚声中外的红学家,或许是因为他在红学方面的成就太突出了,以致掩盖了他在许多其他方面的造诣。殊不知,冯其庸先生更是一位知识渊博、兴趣广泛的学者,是一位才思敏捷的诗人,是一位堪称一流的书画家。他除多部红学着作外,还出版有戏曲论文集《春草集》、古典文学论文集《逝川集》、散文序跋集《秋风集》,以及《蒋鹿谭年谱、水云楼诗词辑校》《吴梅村年谱》《朱屺瞻年谱》,大型摄影集《瀚海劫尘》等等。今天像冯老这样知识渊博、虚怀若谷、视野远大、多才多艺的学者真是太少了。国学大师钱仲联先生在《题冯其庸教授书画摄影展》一诗云:“红学专门众所宗,画书摄影更能工。何人一手超三绝,四海堂堂独此公。”
冯其庸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诗人,读他的诗会使人深深感受到他具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和非凡的才华。他写过许多旧体诗,尤其是纪行诗,写得气势磅礡。例如1990年11月到武威北面的腾格里大沙漠中调查新发现的汉代古城时,他赋诗云:“大漠孤城雁字横,红河东去杳无声。汉家烽火两千载。我到沙场有余温。”随后当他在风雪中登上嘉峪关城楼时,又赋诗一首:“天下雄关大漠东,西行万里尽沙龙。祁连山色连天白,居塞烽墩接地红。满目山河增感慨,一身风雪识穷通。登楼老去无限意,一笑扬鞭夕照中。”冯其庸先生的诗曾得到国画大师刘海粟老人的高度赞赏。有一次。海老请冯其庸先生在他刚画好的八尺大幅红梅上题诗,只见冯其庸先生挥毫写道:“百岁海翁不老身,红楼一树见精神。丹心铁骨依然在,不信神州要陆沉。”海老见诗,极为满意,说这幅画要自己收藏,不能送人了。冯其庸先生的诗读来真是令人痛快淋漓,心胸为之一畅。
诗、书、画融汇一体
冯其庸先生不仅诗写得好,而且能书善画。他的草书行云流水,飞逸倜傥。有人说他的草书深受王羲之、王献之的影响,但又不受拘束,别具一格。而他的青藤、泼墨花卉,更是兼有吴昌硕齐白石的风格。而他更爱画葫芦、葡萄,那真是一绝。刘海粟老人就曾称赞冯其庸先生的画“全是青藤笔意,此诗人之画,学问人之画,气质不同,出手就不凡,故不与人同也。”冯其庸先生的书法、绘画被称为文人书画的代表,尤其他的画运古入新,自出新意,而且往往是诗、书、画融汇一体,堪称文人画的上品。他的书画已多次在国内外展出,并被许多博物馆珍藏。
说到冯其庸先生的书画成就,不能不提他与百岁老人刘海粟大师携手绘丹青的一段佳话。1993年11月,冯其庸先生率团赴香港举办红楼梦文化艺术展,11月4日傍晚,在刘海粟老人的家中,两位分别是学术界和绘画界的巨擘相聚在一起。在一番热烈地交谈之后,兴致很高的海粟大师拿出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墨画,这是一幅牡丹,大师随即用墨沾水,将牡丹画得淡雅大方,高贵挺拔,接着又挥毫题诗一首:“清露阑干晓未收,洛阳名品擅风流。姚黄魏紫浑闲见,谁识刘家穿鼻牛。”冯其庸先生应大师之邀,亦在画上题诗一首:“富贵风流绝世姿,沉香亭畔倚栏时。春宵一刻千金价,睡起未闲抹燕支。”大师对冯其庸先生的诗连声称赞。随后冯其庸先生乘兴画了一幅墨松,只见他挥动特大的羊毫,转眼间,一棵苍劲浑道的松树展现在人们眼前,他又用元好问“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为题句,并将此画作为祝贺海粟大师百岁大寿之礼。海粟大师看了冯其庸先生的画和题句非常激动,提出与冯其庸先生共同画一幅墨葡萄。首先由冯其庸先生画一株大葡萄藤,海老接笔在葡萄藤上加枝添果,整幅画浑然一体,丝毫看不出是两人的合作,真是巧夺天工。画完后,海粟老人又在画上题:“泼墨葡萄笔法奇,秋风棚架有生机”,并郑重地盖上了“刘海粟印”“曾经苍海”“冯其庸印”“十上黄山绝顶人”四方印章。这样一幅绝世珍品终于完成了。而红学大师与国画大师的合画“墨葡萄”在香港一时传为美谈。
“中国的学问是无穷无尽的,有如大海,有如高山”
冯其庸先生治学的最大特点是刻苦和严谨。他强调做学问要肯下苦功夫,肯吃苦,要实事求是,他十分强调多读书,同时又十分重视实际考察。他常常说中国的学问是无穷无尽的,有如大海,有如高山,个人的学识再渊博,也是沧海一粟,因此任何时候都没有理由自满。他是这样的告诫年轻人,也是这样地要求自己,他八十多岁的时候还是晚睡早起,常常是凌晨三四点钟起床作文读书。说到冯老的严谨和刻苦,人们自然想到他对玄奘取经回归古道的确认,这无疑是对我国古代文化史研究的重大贡献。而说到玄奘,人们就会想到一个词——百折不挠,玄奘百折不挠的取经精神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精神标志性的符号。冯老正是以玄奘百折不挠的精神,十次去新疆考察,八十三岁高龄时还穿越罗布泊,深入楼兰遗址。冯老不懈的追求精神,严谨的治学态度,虚怀若谷的大师风范,同他的着述一样,是留给我们的巨大精神财富。
他在八十多岁的时候曾说:“如果天假以年,我当然还想写文章,还想作画,甚至还想再上帕米尔去拍摄我想拍摄的镜头。西部的朋友也都在等着我。如果山川有神,大漠有灵,它们也会等待我、欢迎我,我们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先生心中时时萦绕着山川大漠,国学大师姚奠中先生曾为冯先生题写联句“胸怀宇宙,御风游遨”,我想这正是先生一生的行为,一生的追求,此时山川和大漠的神灵正在等待先生,此时先生正“胸怀宇宙,御风游遨”。
来源:光明日报 发布时间:2017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