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明
迷恋孙犁,始于1983年读了《尺泽集》之后。以后就收集孙犁的书。十多年间,除了一些旧作再版本外,孙犁在“文革”后亲自编定的十本新作,我收得九本,唯缺《老荒集》。
1997年,通过朋友结识了孙犁研究会的秘书长刘宗武,一见如故。于是有了为孙犁出书的动议。先是出版了《书衣文录》,不久又出了《芸斋书简》——这是孙犁早就想出版的一本书。他是一个不喜欢见人和说话的人,他喜欢写信。他的信写得认真,有内容,有文采,常常借题发挥,其实是很好的创作。
出版了这两种书后,与刘宗武和孙晓达谈到重新出版孙犁“文革”后所写十本书的想法。这十本书出版时间跨度很大,前后近二十年,大多印数很少,早已脱销,原出版者和版本也不统一。若能重印,一齐推出,统一开本,再加一些插图,会是一件极有意义之事。这一建议得到他们二位赞同。此后又二年,刘宗武做了大量校读和收集整理图片的工作,纠正了旧版中一些错讹。经多方征求意见,套书定名为“耕堂劫后十种”。耕堂者,孙犁晚年自命斋名也。
《耕堂劫后十种》,我一字一字,编了两遍,天天校到深夜,不觉其苦,反而觉着是种享受。我分明感到,这样的作家,这样的作品,是很不“时髦”的,是孤傲而寂寞的。孙犁曾接到一位读者的来信,批评他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写给别人的信件,是在浪费读者的时间。接此信后,他心情沉重,写信给一位朋友说:“我也没有给他(来信的读者——汪注)回信,怕再浪费他的时间。”
《耕堂劫后十种》出齐后,1999年9月16日,我专程赴天津给孙犁先生送样书。书送去时,他躺在床上,没睁眼,护理人员叫他,他也没答话。我把书放在床边的柜子上,默默地看着他。他瘦极了。放在被子外面的两只手,因为瘦,显得修长。
我很想知道,他对这套书的看法。但这是一种奢望。他早已封笔,如今更是不读、不看、不言,似乎对一切都失去兴趣。记得1998年6月27日,我去拜访他,带去刚出版的、他多次提到“不知何时方能面世”的《芸斋书简》,他躺在床上,也只是问了一句:“是我的书吗?”连看也没看就让放在一边。
这两次见到孙犁,加起来不过十分钟。
“文革”结束了,孙犁自认为赶上了大好时光,于是,一发而不可收,至1995年5月封笔,十九年间,共写作发表四百多篇作品,且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杂着兼而有之,以回忆往事为主。他学鲁迅的方法,按年代顺序,够了一定的分量,就编一本集子,前后编了十本。
1992年底,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皇皇八册《孙犁文集》(珍藏本),限量印行二千册。出版社社长和一位女编辑郑重登门,把用纸盒包装的样书送给孙犁。孙犁认为“这是一部印刷精美绝伦的书,装饰富丽堂皇的书”,他非常兴奋,有好几天站在书柜前观看这部书。
渐渐,我的兴奋过去了。忽然有一种满足感,也是一种幻灭感。我甚至感到,那位女编辑抱书上楼的肃穆情景:她怀中抱的那不是一部书,而是我的骨灰盒。
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这个不大的盒子里。
——孙犁:《题文集珍藏本》
写这篇小文时,已是1993年11月。半年前,他因胃癌动了手术,还未完全恢复。他已经八十岁了。
早在1985年10月,孙犁就曾自认为时日不多,对自己的藏书有所交代。国庆休假日,他对儿子孙晓达说:
书,这种东西,历来的规律是:喜欢它的人不在了,后代人就把它处理掉。如果后代并不用它,它就是闲物,而且很占地方。你只有两间小房,无论如何,是装不下的。我的书,没有多少珍本,普通版本多。当时买来,是为了读,不是为了买古董,以后赚钱。现在卖出去,也不会得到多少钱。这些书,我都用过,整理过,都包有书皮,上面还有我胡乱写上的一些字迹,卖出去不好。最好是捐给一个地方,别糟蹋了。
当然捐献出去,也不一定就保证不糟蹋,得到利用。一些图书馆,并不好好管理别人因珍惜而捐献给他们的书。可以问问北京的文学馆,如果他们要,可能会保存得好些。但他们是有规格的,不一定每个作家用过的书,都被收存……
晓达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大节日,这样的谈话,也不好再继续下去,孙犁就结束了这次谈话。过了七十岁,他对社会上一些不良现象,更难以忍受,看不惯当下的所谓“文艺”,翻开一本小说,打开一本杂志,就是女人衣服脱了又脱,乳房揣了又揣,身子贴了又贴,浪话讲了又讲。如果这个还能叫做文艺,那么倚门卖俏、站街拉客之流,岂非都成了作者?还有,他认认真真、辛辛苦苦写了书,印数不过区区二千册,稿费八百元。他倔强地说:
任我怎样不行,为书起个花哨俏丽的名儿,多想想,还是可以做到的。那样征订数就可以多一些。但我不愿意那样做,这也是因为我老了,要说心里话,不愿再在头上插一朵鲜花,惹人发笑了。
他自诩:
仍然是陋巷里发出的弦歌。
他自嘲:
及至衰暮之季,稍有余裕,余又飘飘然以为自己能作诗;懵懵然以为自己会写字;残存些破书烂纸,有时又自诩为藏书家。此实余晚年不自量力,无自知之明……
文章也越来越难写了。写的时候,他不是没有顾忌,但一旦写起来,就总想一吐为快,虽然注意了有根有据,还是难免伤人感情,得罪了朋友。最后得出的经验是,写到朋友,只能用颂体;写书评,只能吹捧。这样的文章,不写也罢。于是对写东西,渐生厌倦。而且总在怀疑,人家说自己文章好,甚至放头条,不过是照顾一个“老”字;并联想到老年演员,遇到机会,总想露一下脸,虽然台下也给一些掌声,但这掌声不过是对“不服老”的精神鼓励,并非是观众得到了美的享受。得出的结论是“老年文字,聪明人,以不写为妙。实在放不下,以少写为佳”。
他从踏上文学之途起,就喜欢对所读作品发表率直的看法,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无论对方是中学生,还是名作家。他关心和指导了像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阿凤、万国儒等一批作家。“文革”后,他更是关心青年作者,受到他关心和指导的青年,后来许多成为重要作家,如贾平凹、铁凝。然而,由于他那率直的性格,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感。凡是提了一些不同看法的,以后的关系就冷了下来;凡是只说了好处,没有涉及坏处的,则来往得多了些。后来他干脆宣布,不再为人作序,不再写书评和作品评论。以后更是很少看当世作家的作品了。
1992年1月,他有一篇文章写鲁迅与青年的关系。鲁迅对青年人的关怀与爱护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些急功近利的青年就利用他这一点,还自以为聪明,鲁迅看得清楚,十分生气,虽还是尽力去做,但变得非常敏感,尤其是晚年生病之后。鲁迅自称是一头牛,并甘为孺子牛。可是青年人如果根据这些话,就围上去,役使他,鞭挞他,挤他的奶吃,就是一头真正的牛,也会不高兴,不能那么顺从了。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有感而发。
两年半以后,终因在文章中批评某作家文中的病句,引起了一场笔墨官司,他愤怒,难过,以八十一岁高龄,在一个多月里,连写八篇文章,可见此事对他的身心影响多大。在其中一篇文章的末尾,他写道:
我时常想起青年时的一些伙伴,他们早已化为烟尘。他们看不到今天,我也不替他们抱憾。人有时晚死是幸运,有时早死也是幸运。
其实在这之前数月,孙犁的心情已经比较消沉。在给徐光耀的信里说:“我近来精神亦不佳,书也看不进,文章更不想写,心烦,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今天是我的生日,一个人吃了一碗炸酱面。”
1995年1月30日,他为《曲终集》写后记,总结了晚年写作,为终于完成了十本书的计划做出了说明。“曲终”二字,实际上已象征了封笔,但文章结尾说:“人生舞台,曲不终,而人已不见;或曲已终,而仍见人。此非人事所能,乃天命也。孔子曰:天厌之。天如不厌,虽千人所指,万人诅咒,其曲终能再奏,其人则仍能舞文弄墨,指点江山。细菌之传染,虮虱之痒痛,固无碍于战士之生存也。”
这年的6月7日,他在给吕剑的信里已经决定:
人到老年,最好不问世事,少写文章,这部散文(指《曲终集》——笔者注)出版,也不再印书。
这是目前所能见到的,孙犁最后的文字。
来源:《难忘的书与人》 汪家明 着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