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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在茶杯里的羽毛
2016-02-02   来源:      [ ]

成向阳


  复州竟陵龙盖寺住持智积禅师在西湖水滨拾得的弃婴,脸上布满疮疤疵斑且相貌奇丑,这大概是其被亲生父母弃养的主要原因。由于寺中收养幼婴不便,智积于是就近将婴儿托付于龙盖山下开私塾、授蒙童的李老师夫妇。李老师有女名季兰,见婴儿脸上有疵斑,便将其唤为季疵。弃婴在这个世间,从此有了一个非正式且略带轻辱意味的小名。

  季疵在李家私塾长到8岁,竟然不识一字,由此可见其寄人篱下的童年生活并不如传说中那般甜美。8岁时,李老师夫妇因思念故土而举家迁返湖州,再次失养的季疵于是回到智积禅师身边侍奉茶水,做一名扫地提水、烧火烹茶的小和尚。

  彼时,饮茶习惯已在南方各地流行开来,尤其是在钟鼎玉食之家以及道观禅院之中,饮茶已为雅风。而像智积禅师这样的高僧,礼佛之外,自然也深谙饮茶之妙。高僧坐禅,夜间是不食不睡的。过午不食的僧人要抵抗饥疲昏聩,于朦胧睡意间求得清醒禅意,就得依靠一盏清茶提神了。而为了提高茶水质量,寺庙多备茶叶茶具,高僧亦多习茶技,而智积禅师作为唐代名僧,茶技亦如其佛法一般高妙。作为禅师身边的侍茶僧,季疵于汲水烧火间耳濡目染,慢慢学会了佛家茶技。

  侍茶间隙,智积禅师也教季疵读经识字。禅师惊讶地发现,这个丑陋的小和尚竟然聪慧无比且悟性奇佳,一教便可成诵,一诵便可熟背如流,且对佛家精义也颇有领悟。于是智积决定栽培季疵。引起禅师重视的季疵如果真像一般小和尚那样,从此敲木鱼、对青灯、诵黄卷,晨钟暮鼓,终老一生,那大千世界将少一位影响世界文明的大圣。但可喜的是,对禅师的佛法大义,季疵竟然不感兴趣,并颇有反感之意。一日,当禅师教其佛经时,他竟然反唇相讥道:“我们穿起僧衣剃光头发当和尚的人,一辈子再不与兄弟往来,不能结婚,也没有子孙后嗣。在那些讲究孝道的儒生眼中,我们能称得上是孝吗?我不愿意学佛经,我想读儒家经典,请师父成全。”智积一听,心中一动,说:“你的看法很好,但你只知道儒家以孝为大,却不知佛家有更大的西方极乐世界。为师还是希望你学佛!”从这次学儒与学佛的冲突开始,师徒二人的对立日渐升级,渐渐发展到师父以佛理相逼、弟子以儒经相抗的地步。这岂不是要在和尚庙里造反吗?

  虽然高僧不嗔不怒,但佛家也自有惩戒之法。于是藐视佛祖的季疵便从侍茶的岗位上被换下来,被安排到寺里保洁员的位置上,重点工作是挥舞长把扫帚扫厕所。寺里盖房子垒墙的时候,小季疵就被调去和稀泥,他脱了僧鞋僧袜,赤脚跳进泥水中一通猛踩,和好泥后,又被安排去提泥灰抹墙,抹完墙后,又提瓦上房。禅师的本意是希望以这些脏活苦活惩戒一下季疵,让他回心转意乖乖学佛,但季疵好像浑不在意。于是禅师加大惩罚力度,将寺庙属地的30头耕牛一并交给他放牧去了。对一个10岁的孩子来说,两只眼看守120只蹄子,这可不是件轻松事。但季疵放下扫帚举起鞭子,就到龙盖山下西湖边上放牧牛群去了。

  作为一个牧童,季疵却对牛群的饥饱毫不关心,他在意的是随时随地向过路的人问字求学,问到一个字就用竹枝在牛背上反复写画。龙盖山下原有很多私塾学馆,有塾师见这个牧童求学心切,又不愿长时间相教,就随手将半卷残书送给他,并告诉他里面有一篇张衡的《南都赋》,学会了便可成才。季疵得书大喜,赶着牛群狂奔二里找到一处草深林密的幽静所在,准备好好读一读这篇名家名作,但一翻开书他便傻眼了——靠念佛学会了一些字的季疵,竟然完全不认识书里的字。一些似曾相识的字,连成句子之后他也不知何意。但这并不能妨碍季疵学习的决心,即使不能真的大声朗诵,但至少可以模仿朗诵的样子吧。于是季疵每天把牛群随便一放,自己就找个地方正襟危坐,手持残卷,口唇翻动,哇哩哇啦,远远看去竟也是一副童生朗声读书状,但只有走近了,方能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季疵的眼眶。他为自己不能遇到一位良师而悲伤。但连这样在野外做做读书的样子也不被允许,智积禅师马上把他叫回寺里,没收了他的破书,牛也不让他放了,又把他交给一个在寺里做工的老头儿,让他跟着老头儿割草劈柴,干各种苦活。书没有了,老头儿又随时随地跟在屁股后面呵斥,一心向学的季疵只能用大脑回忆以前学过的字,在心里悄悄默诵,但很多字竟然悄悄溜出了他的记忆,怎么都回想不起来了。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大脑中记忆的字越来越少。这让他大为悲痛,有时割着草便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然后仰首向天,半天不说不动。老头儿认为季疵这小子是在使性子,二话不说就用鞭子狠狠抽他。但奇怪的是,对打在背上的鞭子,季疵竟然不避不让,也不哭喊,良久才叹息一声说:“岁月悠悠,而我竟然不能读书,这是多么让人伤心啊!”于是当天夜里,12岁的季疵卷起简单的行囊,带着一身鞭痕翻出寺院,顺着山路亡命江湖去了。

  他如一滴露水融入群山。

  季疵再次出现在人们的眼中时,已经是一个江湖戏班里的着名丑角儿了。虽然相貌奇丑,又口吃,但他聪明伶俐,善于表演和歌唱。另外,他学艺刻苦,唱曲练功之余,竟然跟着戏班里的师父学会了编剧和作曲,于是很快成为班子里的顶梁柱。而这个时候,他已不再使用季疵这个名字,而是用了一个从《易经》卦辞中得来的有超然飞升之意的大名——陆羽。

  就在丑角儿陆羽努力奋发、天天向上之际,一个天赐良机悄悄降临到了他的头上。这一年,在一次表演活动中,陆羽因演技高超受到了当地市领导、诗人李齐物的接见。在回答领导的问询时,陆羽引经据典,出语不凡。这让李齐物大吃一惊,继而大有伯乐在驴群里发现千里马的狂喜。于是他将陆羽拉到身边,拍肩搭背,并亲赠自己新刻的诗集以示亲密。这一赠不要紧,陆羽在当地顿时就出名了。而陆羽很快也就离开了戏班子,背着自己积攒下来的一大箱子书,拿着李齐物的推荐信,到了火门山上邹老夫子的门下读书去了。

  数年后,当19岁的陆羽走下火门山时,他已经是诗名远播的青年才子了。但这时,在遥远的渔阳,安禄山吹响了叛唐的号角,“安史之乱”爆发了。才子陆羽只好随着过江避乱的人群来到了南方,而南方,恰是他找到生命真义的福地。

  陆羽扬名于后世,完全是由于一部七千余字的《茶经》。这七千字,每一个字都是陆羽的心血。可以说,在这部世界第一的茶学专着问世之前,世间本无“茶”字,而在《茶经》问世之后,饮茶才从人们的口腹唇齿之欲上升为一种文化生活方式,一种影响世界文明的精神之道。而当陆羽在经历了大量的考察实践之后写出《茶经》的时候,在遥远的欧洲,在更遥远的非洲,人们还没有从日常物质生活之中解脱出来,还远未找到一种在唇齿之间涵养心灵的纯粹的精神生活方式。

  为了写出《茶经》这部奇书,陆羽遍访江南的名山大川,观察茶叶的生长,研究茶叶的采制与收藏,学习煮茶的各种技艺,观摩比较茶具的品种与优劣,品评鉴定各种烹茶之水的不同,进而与各路专业茶人交流茶道,慢慢地才积累形成了自己关于茶的绝学。要想知道陆羽的茶道有多么精妙,从陆羽“品水”的故事中便可见一斑。

  俗话说“茶三水四”,茶是水的精魂,水是茶的宇宙,若无好水,必无好茶。话说这一日,湖州刺史李季卿在扬子江畔偶遇考察茶事的陆羽,于是相邀一起吃饭。李大人说:“陆羽啊,我早就听说你的大名,知道你是天下闻名的茶道高人,扬子江附近的南泠水也是天下最好的煮茶之水。我们何不汲水烹茶风雅一番?”于是李大人命手下士卒立即驾船去南泠汲水。不多时,水打回来了,陆羽用勺子舀起一勺,举到空中又倒回了水桶里。陆羽放下勺子对李季卿说:“这水是扬子江的水,而不是南泠水啊!”李大人正惊愕不已时,取水的士卒争辩说:“我奉大人之命驾舟深入,跑了这么远的路,取回的怎么可能不是南泠水呢?你怎么能凭空诬陷我啊?”陆羽默然不语,只是提取水桶,将桶中的水倒入烹茶用的茶盆中,快倒完一半的时候,陆羽突然停住了,扭头对取水的士卒说:“你看,水到了这儿,才是南泠水,前半截儿都是扬子江的水啊!”士卒大惊,连忙跪倒在地说:“先生真神人也!小人其实真的取回了整桶的南泠水,但在返回的路上,江上浪大,船只颠簸,桶里的水不觉洒了一半。我见水太少,怕大人训斥,故以江中净水添满了水桶,但还是没有逃过先生的法眼啊!”

  一眼便能看穿水质异同,陆羽如何会有这样神奇的眼光?据陆羽同代人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中所载,陆羽在长江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各地,通过细致的考察和品评,积累了丰富的品泉鉴水的经验,将江、河、井、泉、雪水分成了详细的二十个品级,并专门写了一篇学术论文《水品》。喝茶喝到这个份儿上,真的是成仙入圣了。

  《茶经》在陆羽身后开始流传,陆羽也渐渐成为茶人口中的茶圣。各路种茶的、贩茶的、煮茶的茶行从业者,纷纷将陆羽视为他们的行业神来崇拜。他们用陶土塑造了陆羽的塑像供奉在家里,每日对着陆羽像进奉香烟果品,祈祷生意兴隆。而一旦生意不顺,他们就用热水在陆羽的陶像上浇一浇,据说这样茶圣就可以帮他们洗脱灾难,使生意再次兴隆。

   一千二百多年后,当我在清冷寂寥的初冬之夜听着窗外的冻雨之声拥炉煮茶,心中不由得想起遥远的茶圣陆羽,因而诗曰:“烹茶思陆羽,吟诗和吴虫。抬眼千年渺,天地雨浓浓。”


来源:《历史圈•我是达人》成向阳 着 陕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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