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
艺术的高下优劣,其实只有一个衡量标准:时间。时间这杆秤是天地间最宏阔且又是最精准的。以它来度量苍莽长河或是当下一瞬,度量古人、前辈或是此际的你我他,一切莫不了然,莫不心平气和,顿去骄躁二字。
诚然,以萧红在世上停留的长度,不过只能算是颗流星,可她在宇宙间划下的轨迹,却是又深又狠又特别,其笔下,有最小的小与最大的大,有血肉与浊泪,却又天真、大方、细美,看得人心慌。
3l岁的她,加一部《呼兰河传》,放在时间秤的那一边,是压得住的,倏忽百年,她或将可以一直压下去,不论时间累加了多少,甚或宇宙都成为一个黑洞。
可是,却又很难写她这个人,每次要写之前,都想着,翻一翻她的东西再说吧,可真正一翻,三分钟过去,三十分钟过去,越看就越不想写了。她都已经写成这样了,还能再写什么呢?除非你大段大段引用她,照抄她,摘录她,甚或就是搬上她的原文。这里头,有一个很为难人的悖论:一个好的东西,它是那么的好,让我们想要由衷地去赞美、传播;但如果这个好的程度,超过了、覆盖了我们——我们再去赞美它,则又是有风险的,也是难以把握的。
可是,她真的其实还是个十分年轻的人,比我们所有这些老着脸皮在写东西的人都年轻许多。她23岁写成《生死场》(正式出版为次年),28岁上写的《回忆鲁迅先生》,29岁写的《呼兰河传》与《小城三月》。
这么算一算、比一比,我们就好像全都没有活过,或者说,迄今为止,我们还是在写标点符号,字都还没写出来呢。
最近碰到一个前辈,他问了问我的创作,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嗯,40岁以前还没有写出成名作的,恐怕也就没什么成名作了。当时好像还不以为然的,面上无所谓地笑笑。可回家来一想,即刻浑身是汗,几天都难以释怀,感到时间的残酷,感到为灵感所奴役的悲剧性。
从这个角度而言,对萧红,我的感受是复杂的,说羡慕或妒忌都不合适,也不准确,不如勉强说是拍案称奇:她的身世,她的文学,她的情爱,她的生死,这是绝对不可复制、不可模拟的宿命。
尤其是她的死,恐怕所有的人都为之难以释怀吧,何以,竟是在31岁上就死了?以一个在当时并不算是大恶疾的肺结核,在医疗还算先进的香港,并有史沫特莱、柳亚子、端木蕻良、骆宾基等人的关照或张罗,却偏偏遭遇庸医误诊、医院冷淡、转院不力、战争纷乱等殊情,像是不同方向同时收紧的绳索,最终将她合力致死。
可是,甘冒冷酷心肠的名声,我要说一句:甚或她这样凄惨的离世,也让我称奇,并以为这是最恰当的——似乎,老天爷也暗中考量过了,都已经写出了《呼兰河传》与《回忆鲁迅先生》了!比起那许多活到耄耋之年的写字人,她的生命好像竟已经是够了的!
然而,我们能不能做一种假设。
假设萧红没有死,她竟从那家红十字会临时医院里给抢救过来,她健康起来,在战争中幸存,并一直活下去,活到了抗战胜利,继而又活过了国内战争,随后又历经着种种的政治变幻,并侥幸地奇迹般地九死一生,并且,像许多少时苦但老来寿的人一样,她顽强地活到了80年代、90年代、新世纪……
就那么地,她一直活着,还在写她的东北,写那片土地上绵延不绝的难与黑。也许不了,她写香港,写上海。也许她写她自己,写她曾有的爱与将至的爱,写她死去的孩子或新生的孩子。写她不认识的其他的中国人,写中国人后来这六十年的新“生死场”。又说不定,她去了他国异域,在更遥远的地方,写着她随便想写的什么,她会像是杜拉斯或是莱辛,就算到了晚年,仍用着她最自由最天性最神奇的笔触,追踪世情的苍茫与酷烈——要知道,萧红是个有文学野心的人,她自己在绝笔时甚至写下这么一句:“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这当是虚指,但也可视作她的自我期许!
这么一想,马上又要推翻刚才的“拍案称奇”了,忽然感到巨大的丢失感,丢了贵重东西的心悸感——要是她还在,以她二十八九岁时的才情,做一个线性的逻辑类推,想想看,我们的小说史、我们的阅读史、我们中国的文学箱子,乃至世界的文学箱子,丢了多大多贵重的一份好东西啊!
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后来没有再写了。历史,总是最为喜怒无常、不讲道理的,有太多的可能性——或许她忽然就索然了、想撂笔了,也或者,她选择完全地成为一个家庭里的母亲了。也或者,随便她写了什么或不写什么,到后面,她将被供起来、抬上去了,“被”做起了世纪老人、文学祖母等,也未可知。我们知道丁玲的,知道冰心的,等等。
这能够接受、能够想象吗?
故而,从审美上看,从人性与世情上看,她那样地戛然而止,于萧红,于文学,于观者,于评者,于历史,可能倒算是好的。
写此文时,查了下以前的日记,发现我是在八年前才看的萧红,在个人的阅读中,其所占比重实在是小,受她多少影响,或也谈不上。
但好东西就是这样,随时可以看,随时看都不迟。在不同的时间,在不同的年纪上看它,它自有它不同的意思。
话题就又回到了时间。在时间这里,萧红的红,是不褪色的。
来源:《我以虚妄为业》鲁敏 着 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