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
在座的是与陈寅恪先生和义宁之学结缘的朋友,也有许多是我的朋友。汪荣祖教授,是我多年的朋友。我还再次看到了陈寅恪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流求和美延,我见过。小彭是第一次见。刚才你讲曾经写信给我,非常抱歉,信我大概没有收到。你看到我在凤凰卫视讲《大师与传统》,里面很大程度讲陈寅恪先生。要是我看到你的信有多好。我还非常高兴、有点激动,昨天还看到了陈先生的隔代人,看到他的几位孙辈:流求的两位女儿,美延的一位女儿。昨天,她们站在那里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流了泪,我想这是陈先生的隔代人啊,都长得这么大了,一个一个亭亭玉立、风度不凡。流求的一个女儿,长得跟唐先生非常相像,我还能从美延的女儿身上看到陈寅恪先生的一些相貌特点。
自从我差不多三十多年前开始读陈寅恪先生的着作,直到现在,我读陈着没有停止过。陈先生的书是我的案边书,无日不翻,无时不念。开始读的时候,没有想写文章。我在公共汽车上也读他的书。我读得非常仔细,像《柳如是别传》,也是逐字逐句细读的。当我熟悉了他的着作、他的人格精神之后,陈先生就始终伴随着我,陈先生的精神和学问影响了我整个的身心,他再也不会离开我。
大家了解,我们做人文学术研究的人,无论文学、史学还是哲学,常常有一种无力感——这些学问有用吗?人文学术有什么用呢?我们常常感到人文学术是没有什么力量的,内心常常充满了无奈。但念了陈寅恪先生的书之后,对他的学问有一定了解之后,我觉得,史学、诗学等人文学术是有力量的。
陈寅恪先生的学问之所以有力量,一个他是大学问家,不是小学问家。能成其大,见得大体,所以有力量。就像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一样,王国维说他们的学问是能成其大者。还有,陈先生是思想家。简单以史学家目之,未免把他的学问看小了。他更不是一个简单的材料考据者。当然,他文、史二学方面做了大量考证,但是他在甄别考证这些材料的过程中常常放出思想的光辉。
大家了解他研究隋唐历史的两部书,《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你注意他的材料的使用,一遍一遍的引证新、旧两唐书。如果不懂学问的人或者不耐烦的人,很容易略开他的大面积的引证。可是,只要略开他的这些引证,你就不能懂得陈先生的学问。他的每一条引证都不是无谓而引,材料举证本身就是思想的发现。然后你看他引证之后的三言两语,他可以使这些材料放出光辉。因此可以讲,他的关于唐代的两部着作既是史学的着作,也是文化史的着作,同时也是思想史的着作。《元白诗笺证稿》是对以元、白诗文为中心的考证,但是他实际上是研究唐代的思想文化史,研究中晚唐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以及在社会变迁过程中知识分子的心理、个性。陈寅恪先生的学问之所以有力量,首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位思想家。
陈寅恪先生的学问所以有力量,还由于他的学问里面有一种顶天立地、独立不倚的精神。他的学行经历,体现了一般知识人士所不具备的节操和气节。这就是他晚年在给蒋秉南先生赠序中所讲的“贬斥势利,尊崇气节”,以及绝不“侮食自矜,曲学阿世”。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盖亦指此义。还有他在给杨树达先生的序言里讲的,“始终未尝一藉时会毫末之助,自致於立言不朽之域”。为学从来不“藉时会毫末之助”,“贬斥势利,尊崇气节”,这是陈学最富光彩的精神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