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凡 李萌
《传神文笔足千秋——<红楼梦>人物论》 李希凡 李萌 着
东方出版中心 2017.6
曹雪芹在他的杰作《红楼梦》中,将自己的亲身经历及所感知的封建末世的世态人情、礼教习俗、文化娱乐等历史性生活风貌,富有情致地编织在小说的艺术情节里。其中最为精彩的当属从宫廷贵妇到贵族太太、小姐,从管家婆、丫鬟到市井村妪的封建社会各阶层女性的众生相的群体性塑造。这史诗般的全景式展现,构成了其独有的、恢宏的艺术境界。若从描绘荣宁贵族之家的日常生活的“境界”来看,对家族之长贾母这一“宝塔尖”式典型人物的塑造,则具有不容忽视的点化作用。
王昆仑先生在《宗法家庭的宝塔顶——贾母》一文中做过这样的比喻:“这一个历史悠远、支系繁杂、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的贵族家庭,是一座横竖宽高、五光十色巍巍然的金字塔,那就是‘多福多寿多儿孙’的‘老祖母’贾母。”还说:“在中国古代那么多的史传和文艺典籍中,并不容易找到贾母这样一个上层社会老妇人的完整的传记。”在《红楼梦》中,这贾母的完整的“传记”,则是自然地渗透在鲜活的艺术情节里,且升华为活跃着其独特个性生命的“史传”。
在《红楼梦》第四回所述的“护官符”——金陵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里,形容荣宁贵族的“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一句之下,脂砚斋有这样一段夹批:“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十二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而贾母史太君,能高踞于这一庞大繁杂的贵族之家的“金顶”,也自有其荣耀的出身和经历。她是被称为“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侯门千金,嫁的是荣国公长子贾代善。据她自己回忆说,她嫁到荣府的时候,曾做过重孙媳妇,而她自己现在也有了重孙媳妇,上升为全家族“老祖宗”的至尊之位,只有如贾代儒和几个远方妯娌与她平辈,但这些人都不过是穷本家,自然无法与她这位国公爷的诰命夫人相提并论。
曹雪芹在小说中对荣宁贵族在朝中富贵显赫的权势的描述,主要是通过几件婚丧喜庆的大事加以表现的。贾元春晋封贵妃以至归省庆元宵,自然是整个家族泼天的“非常喜事”,但描绘的已然是末世的奢华,富丽中蕴蓄着哀愁;“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则是通过贾珍为儿媳秦可卿大办丧事,描写了宁府贵族违反常情的铺张糜费,那丧仪上官客送殡的风光,也只是列举了名单而已。曹雪芹把真正表现荣宁贵族的显赫地位的篇章,留给了“老祖宗”贾母的八旬寿庆: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个世交公侯应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席。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叙,便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第七十一回)
若孤立地看,这只是一节介绍性的文字,但却描摹出这个皇亲国戚之家真实生活中的大排场。贾府之贵,贾母之尊,也透过这样一个平铺直叙的盛大场面,展示着非同寻常的声势与气派。当然,这只是荣宁贵族在社交生活中“贾母主位”的一次集中体现。若从《红楼梦》的主人公多系贵族闺阁中的少女且作者的立意又是要“为闺阁昭传”的意义上讲,小说的生活背景,特别是具体的生活场景,主要都集中在这个贵族大家庭的内闱,而处于这内闱“宝塔尖”位置的,当然就是“老祖宗”贾母了。所以,在《红楼梦》中,有关这贵族之家内闱活动的“事境”描写,几乎都是围绕着她而展现的。至于荣宁贵族生活习俗的各种场面,就更是以“老祖宗”为主体,构成其特有的艺术境界。譬如,表现贾母日常生活的排场,曹雪芹通过三个不同人物眼睛的观照,营造出三个不同层次的映象:
第一个映象,是通过贾母的外孙女、贵族少女林黛玉初进贾府吃第一餐接风宴时的感受来传达的:
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侍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第三回)
这秩序井然的一餐饭,不只形象地描绘了荣府饮食起居有着怎样的上下尊卑的礼法规矩,而且透过林黛玉的眼睛很形象地显示了贾母在这一贵族之家至尊的“宝塔尖”的地位。
第二个映象,是凭借前来荣府“打抽丰”的村妪刘姥姥的所见所闻来展示的:
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第三十九回)
贾母这位老封君的日常生活,与来自社会底层的村妪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因而,刘姥姥心中的感受自然大不同于贵族小姐的林黛玉,她的所见所闻,可谓是“人间天堂”般的雍容华贵,满眼的锦衣玉食,很生动地展现了贾母如众星捧月般的养尊处优的生活。
第三个映象,是透过一位宫廷六品太医的眼睛来观照的:
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御医了,也便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第四十二回)
你看,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连甬路都不敢走,只走旁阶;见了贾母,生怕失礼,“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回答贾母问话时,也是“躬身低头,含笑回道”;诊脉时还要“屈一膝坐下”,诊脉后,又是“忙欠身低头退出”……这节描写不仅写出了六品太医(他还是“供奉”——即御医)眼里贾母的威仪,还通过这位御医对荣府太君的一系列谦恭的表现,传递出荣宁贵族当时势倾朝野的画外音。
小说通过这三个不同人物眼中的不同映象,描摹出“老祖宗”贾母位尊身荣的生活品质,它们给予读者的艺术感受和联想肯定是多方面的。
再扩展开去,在“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第五十三回)的森然有序的祭祖大典上,主祭正是这位“老祖宗”担纲领衔。她把一道道供菜“捧放在桌上”,并第一个“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在“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第五十三回)送旧岁、迎新春的节日里,贾府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又何尝不是在迎合、揣摩她的心理、癖好,想方设法地博她欢心,以讨个吉祥如意的象征,增添节日的气氛。连九岁的小戏子文豹都懂得“发科诨”:“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来博取“老祖宗”的欢心!那贾珍之流,则是做足了讨贾母欢喜的“功课”:“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再如,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一节,虽说主旨是要刻画凤姐机敏、活跃、讨巧的性格特征,但如果没有“老祖宗”“破陈腐旧套”的卓有见识的“掰谎记”做由头,又哪里会有王熙凤惟妙惟肖施展那“好刚口”的机缘呢?
可以说,荣宁贵族的内闱生活、礼法习俗以至权势威仪,就这样,从内到外、由表及里地通过这位“老祖宗”的日常生活场景,或细致入微,或气派十足地呈现在小说中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艺术画面里。它们有机地汇合成一个色彩斑斓、包罗万象的整体,全方位地展现着封建末世的人生百态,以其独到的巨大魅力丰富着读者的视野、情趣与见识。
来源: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视听阅读 发布时间:2017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