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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在政治与学术之间》:双涛园:以辞章之学为主
2017-03-23   来源:      [ ]

夏晓虹


梁启超:在政治与学术之间

《梁启超:在政治与学术之间》  夏晓虹 着  东方出版社  2014.2


梁启超子女众多,除去幼年夭折者,尚有姐弟兄妹九人。长女梁思顺(字令娴)1893年出生于广东新会,虚龄六岁时,即遭遇戊戌政变,父亲流亡日本。大致在1900年,思顺跟随母亲来到父亲身边,所受教育因此基本是在日本完成。长子梁思成则比思顺小八岁,也即是说,1901年以后,梁启超又陆续诞育了八个孩子。

虽然关于梁思顺在日本女校读书的情况尚不清楚,但曾经入读由维新派主持的横滨大同学校则无疑问。而据1905年10月14日梁启超写与二弟启勋的信:“思顺今年功课颇进,但不能来欧美,则明年须入东京,苦无佳校耳。”可见其应该一直跟随父亲居住。并且,起码在1909年10月21日给梁启勋的书札中,梁启超已提及:“顷每日与顺儿讲文,亦致有兴味也。”如与梁思顺日后的自述“余十七岁始获受业于余父耳”对照,可知其确实自此时开始接受梁启超特设的家庭教育。

由于子女间年龄的差距,其时梁启超施教的对象主要应为思顺。而令其更多负起教育长女责任的原因,又可能与住址的改变有关。自1906年12月后,梁启超移居距离神户八十里外之须磨村怡和别庄。在这个随后被命名为“双涛园”的寓所里,梁氏一直住到1912年9月底归国。而在梁启超之前,万木草堂同学麦孟华曾于1908年寄居梁家数月,思顺随其读书。麦氏“授以中外史乘掌故之概,暇则从问文学源流正变”,并帮思顺择定了《艺蘅馆词选》篇目。因此,梁启超随后的“讲文”,其实可视为接手麦孟华已经发轫的工作。

不过,当日梁启超对长女的教育,主要还是集中在传统所谓“辞章之学”,即梁所言“稍从铅椠余,示汝学津筏。颇复雕文心,渐亦解诗律”。1909年11月5日,梁启超函告二弟,“方并力以着射利之书(中学国文教科也),无意中反使娴儿获大益”。尽管此《中学国文教科书》的具体内容目前无法知晓,但其作为国文课教材,先已施诸家庭,并让最早的使用者梁思顺获益匪浅。

而倘若细读写于1910年(庚戌)阴历元、二月份的《双涛阁日记》,可以更为翔实地钩稽出梁启超的家教日程。此时,梁思顺每日的功课有写日记一项,所以,梁启超笔下屡屡出现“为娴儿(辈)批点日记”的记述。岁末作《题艺蘅馆日记第一编》,梁氏亦自道其良苦用心:

日记肇庚戌,藉用知所无。卒岁得千纸,占毕亦云劬。吾唯爱汝深,责难与凡殊。文章所固有,相期在道腴。简编我手答,戢戢蝇头书。发蒙通德艺,陈义杂精粗。当学岂只此,为汝举一隅。

原来写日记兼有学文、进德、发议论多项功能,故适宜用作综合训练。而每日的坚持不懈,又可以践履“古人于为学,终身与之俱”、“程功固要终,辨志良在初”的求学之道,难怪梁启超如此用心逐日批答。

家庭课业的第二项内容为命题作文。此乃依照传统的学文方式,又加入梁启超对史学的特殊兴趣,故1909至1910年间,在梁启超的安排下,思顺用了半年多时间,“补读《左氏传》《后汉书》”,“札记日数条,课卷旬一帙”。这也是梁启超为之撰写《艺蘅馆文卷第一集叙》的由来。日后,梁启超为清华学校学生编着《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在《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中,依然列入了《左传》与《后汉书》,且教导学生,读史的同时,亦可兼顾“学文”:“《左传》宜选出若干篇熟读成诵,于学文甚有益。”包括《后汉书》在内的“四史”,“其书皆大史学家一手着述,体例精严。且时代近古,向来学人诵习者众,在学界之势力与六经诸子埒。吾辈为常识计,非一读不可。吾希望学者将此四史之列传,全体浏览一过。仍摘出若干篇稍为熟诵,以资学文之助。因四史中佳文最多也。”凡此等经验之谈,当然也是涵括了自家教读的体会。

而梁启超不只是出题目,作为一位慈爱的父亲与严格的教师,在“娴儿读史,欲为札记,而苦无津逮”之时,亦立即以身作则,亲自示范。1910年2月24、25两日的《双涛阁日记》中,即保留了梁启超“为娴儿程式”写下的两则范文,分别题为《读〈后汉书·樊宏阴识传〉》与《读〈后汉书·刘赵淳于江刘周赵传〉》。前篇传主虽为二人,梁氏的着眼点却只落在樊宏一脉,篇中多夹以世界眼光与现代意识。如首节:

樊重欲作器物,先种梓漆,时人嗤之。然积以岁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凡欲成大业者,必不可有见小欲速之心。盖人类所以异于禽兽,文明人所以异于野蛮者,以其能知有将来而已。所见将来愈远,则其成就也亦愈大。治生、经世,其道一也。德国人最号迟重,每举一事,常责效于百数十年以后。今世各国,所行义务教育之制,国民皆兵之制,皆德人创之于十九世纪之初,而举世共嗤以为迂者也。及十九世纪末,则向之笑者,咸相师矣。豫章之木,生七年而后可识。其所以自为荣养者,固非朝菌之所得而喻也。

这已是在学文中融入新知识。后篇范文则更近乎旧时习见作法,录全文如下:

此孝义传也。后史率别标“孝义”之名,范书则否,此正以见孝之大也。孝为庸德,孝而别标传,则忠也、廉也皆宜别标传矣。传中诸贤,其从政莅民,皆卓卓有可表见,所谓“锡类不匮”也,岂徒独善其身而已!夫能独善,则未有不能兼善者;不能兼善,斯所谓“独善”者,亦有未可信矣。

蔚宗论毛义、薛包二子,诵其推至诚以为行,行信于心,而感于人,可谓知本。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此其效,岂仅在一身一家哉!

刘平与贼期约,犹不肯欺,所谓“以身殉义”,非矫饰所能为也。其以身代孙萌受刃,此资父事君之明验。苟有血气,皆将感动。贼之起敬,非偶然也。

淳于恭见偷刈禾者,恭念其愧,因伏草中,盗去乃起。凡重名节者,亦必重人之名节,斯乃真“锡类”之义也。先高祖毅轩公,平生行谊,类此者甚多。盖一由施恩于人,不愿人知;一由讳人之短,不欲人愧。非安仁之仁者,不能如是也。吾行将述一家传,备輶轩之采,以厉末俗焉。

而以父亲之作为蓝本,梁思顺起码写过《隗嚣窦建德合论》《读〈曲逆侯传〉札记》。梁启超为批改前文,“竟至彻夜”;读过后文,则吟成七律一首。倘若依照《古文辞类纂》的分类,除可归入“序跋类”的史论外,由其指定的题目尚有应列入“奏议类”的《请复宋儒王安石从祀孔庙折》,由此可见梁启超对女儿的文体训练相当全面,并不存在性别歧视。

上述两项主业之外,梁思顺也学书、学诗,且相当刻苦,一如梁启超诗中所描述:“向拓颜欧书,昔昔劬不聿。有时曼声吟,啾唧若秋蟀。”诗词的嗜好在梁思顺是早已有之,故十六岁即有《艺蘅馆词选》之编。而或许是为了练习书法的需要,梁启超在1910年曾为之讲授《〈说文解字〉叙》。后者其实也可以导向更专深的学问,只是对于当时的思顺还言之过早。

实际上,须磨时期梁思顺以辞章为主的学习,在梁启超那里原本存着深刻的用心,即是为了培植女儿的国学根基。恰如思顺自陈:“生小寄他邦,故国劳延伫。”在一个外在的、强大的日语环境中,故国的文化传统需要经由父辈的精心传授,才能够抵抗外力,在其心中生根。而这份对于自国文化即“国学”的守护之情,在梁启超为女儿十八岁生日所作的诗篇中也有充分的表达:

汝已解作文,幸不病诘。行当渡西海,通邮掇华实。国学苟多荒,虽美终有阙。勉矣锲不舍,希圣究始卒。葆此雏凤声,毋为江北橘。

尽管乐于见到女儿博通西学、驰骋世界,但中国文化仍被梁启超视为落脚点,故切嘱思顺即便身居日本,仍不得化橘为枳,而要持之以恒地研习国学。显而易见,这样的家庭教育已超越了单纯的知识培训,而带有更深广的文化意涵。


来源: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视听阅读  发布时间:2017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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