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珂
《山海经全译》袁珂 译注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6.10
一
《山海经》是一部由几个部分组合而成的性质非常奇特的古书。它大约成书于从春秋末年到汉代初年这一长时期中,作者非一人,作地是以楚为中心西及巴、东及齐:这便是近半个世纪以来由学者们研讨大致得出的结论。但是还有一些疑难点没有解决。我现在也不想去陈述这些纷歧,使读者徒然浪费精力、眼花缭乱地再向故纸堆中去寻索。我只是顺着我多年来研究神话的思路,先说它的外壳结构。毕沅在他的《〈山海经〉新校正》“南山经之首”句下注释说——
《山海经》之名,未知所始。今按《五臧山经》,是名《山经》,汉人往往称之。《海外经》已下,当为《海经》,合名《山海经》,或是向、秀所题。然《史记·大宛传》司马迁已称之,则其名久也。
这里毕沅将《山海经》分为《山经》和《海经》两个部分,我们觉得应该有这种大致的区分,《海经》的拟名也是恰当的。《五臧山经》主要说的是山,自然该称《山经》;《海外经》已下各篇,主要说的是海,就连郭璞作注时收录进去的《荒经》已下五篇,主要也说的是海(《大荒东经》不是开头便说“东海之外……”、《大荒南经》不是开头便说“南海之外……”、《海内经》不是开头便说“东海之内……”等等么),自然该称《海经》。所以从外壳结构将此书区分为《山经》和《海经》两个部分是完全合理的。
两个部分从字数看很不均等。《山经》字数最多,据刘秀校书时的统计,是15503个字,据清代学者郝懿行统计,却是21265个字,共增添了5762个字。所增添者,都有郭璞注,与原有经文混而无别,足见是郭璞作注前就添加进去的。但究竟于何时添加进去,则现在尚未弄明白。《海经》字数古无统计,到郝懿行作《笺疏》时,才统计《海外》《海内》八篇为4228个字,《荒经》已下五篇为5332个字,总共为9560个字。较之《五臧山经》五篇的字数,这十三篇的字数,还不到三分之一。但是从神话角度论其重要性,却决不亚于前五篇,因为所有的神话材料,几乎都集中到这十三篇中来了。
毕沅说《山海经》“《史记·大宛传》司马迁已称之,则其名久也”,这里存在着一个小小的误解。不错,《大宛传赞》司马迁是说过“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这样的话,似乎《山海经》这部书的书名,是首先由司马迁揭出的,事实却并非如此。据东汉时代王充在《论衡·谈天篇》中所引,这两句话是:“至《禹本纪》《山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山海经》少了一个“海”字,只作《山经》。紧接着又说:“史公之言,《山经》《禹纪》,虚妄之言,凡事难知。”可见王充所见《史记》,确实只作《山经》而无“海”字。这《山经》究竟是《山海经》的省称还是《五臧山经》的省称呢?有人以为是前者,从太史公“所有怪物”的语意看,我们以为后者更符合实际。《五臧山经》所记的奇禽异兽,怪蛇怪鱼,还有奇异的花草树木等,就是史公所称的“怪物”,唯《五臧山经》所记,方足当之。《海经》主要记叙异形异禀的国家和民族,似乎和“怪物”一词有些粘连不上。何况《五臧山经》详叙山川道里,也可以和史公所说的“《尚书》近之矣”的“九州山川”相比附。故我们认为古本《史记·大宛传赞》司马迁所说的《山经》,是指《五臧山经》,他所见到的,也只是《五臧山经》。《山海经》的立名,是刘向、刘秀(歆)父子校书(汉成帝河平二年,即公元前二十七年)以后才开始有的,那是他们将《五臧山经》五篇、《海外经》四篇、《海内经》四篇合并起来才题以《山海经》之名的,因而刘秀在他的《上〈山海经〉表》中,才一再正式提到《山海经》(在短短四百多字的表文中,一共提了六次)这部书的书名。《山海经》是刘向、刘秀(歆)父子的命名,古本《史记》司马迁所说的《山经》专指《五臧山经》,并不包括合并以后的《海外》《海内》八篇文字在内,故尔不能将《山海经》认为是最早由太史公提到的书名。今本《史记》“《山海经》”的“海”字,是后人根据向、歆父子校书后的立名妄添上去的。
二
《山海经》大体上的划分和立名的由来,已如上述,联系到它的内容,还可作更细致的如次划分——
一、《五臧山经》共五篇,五篇中又分为二十六个小篇。内容多记山川地理、奇异的动植矿物、祀神的典礼仪式和所用之物,等等;间亦写到诸山山神的形貌、职司和神力,却并不很多。这五篇简称《山经》,分量相当大,约占全书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
二、《海外经》四篇。内容多记海外各国的异人、异物,也有一些古老神话的记叙,如夸父逐日、刑天断首等。
三、《海内经》四篇。杂记海内的神奇事物,如昆仑景象,建木形态,枭阳、巴蛇、贰负、窫窳的状况等。也兼记了一些国家和民族,如像匈奴、钜燕、朝鲜、东胡等,大都比较现实和晚近。其中《海内东经》一篇,又羼入了《水经》中的部分文字,因而本篇实际的内容很少(尚有脱简、错简诸问题存在其中),几乎不能成篇。
四、《荒经》以下五篇,这五篇又分为《大荒经》四篇和《海内经》一篇。郭璞注本《山海经》目录“海内经第十八”下有注云:“此《海内经》及《大荒经》本皆进在外。”疑即郭璞本人注语。“进在外”三字宋本、毛扆本作“逸在外”。不论是“进在外”还是“逸在外”,都说明西汉刘秀(歆)校此书时这几篇是没有包括进去的,到郭璞注《山海经》时才将它们收入了。这几篇最凌杂无序,看来是古本传授如此,未曾经过整理。有人疑心这一部分并非先秦古籍,而是东汉以后才写集起来的,我认为实际的情况倒是与此相反。因为《荒经》已下五篇,保存的神话资料最多,也最原始朴野,是研究古代神话的瑰宝。它记录了有关帝俊和黄帝(古代东西两大民族所奉祀的上帝)的神话,各凡十余处。除此而外,还记录有颛顼使重、黎“绝地天通”的神话,有鲧、禹治水的神话,有禹攻共工、杀相柳的神话,有黄帝战蚩尤的神话,有女娲、烛龙、西王母、夏耕尸的神话,有诸神子孙创造发明的神话,等等,大部分重要的神话材料,都荟萃在这几篇里了。它的写作时期,可能比《山海经》其他各部分都要早,推测起来,当是春秋末年至战国初年的作品。刘秀(歆)校此书时,或因其过于凌杂荒怪,竟弃而未收;直到郭璞注此经时,才将这五篇收入并予以注释。赖有郭璞的巨眼卓识,替我们保存了这一份极其可贵的神话材料,不难设想,如果让它散亡了,那将会是多么惨痛的损失!
古时《山海经》是有图画的,而且图画似乎还占着相当重要的地位,故又称为“山海图”,陶潜诗有“流观山海图”这样的诗句,郭璞注《山海经》也每有“图亦作牛形”“亦在畏兽画中”这样的说明。但《山经》和《海经》两部分的图画与文字的关系又各不相同。《海经》体制虽大体同于《山经》,而文字条贯却没有《山经》那样分明。《山经》的记述条理井然,大约是先有了文字的记述,而后加以插图的。《海经》的情况则恰好相反,当是先有图画然后有文字,文字不过是用来作为图画的说明的。《海经》部分,虽然保存中国古代神话资料最多,但因为是以图画为主而以文字为辅,就不免会出现以下两个缺点。首先一个是散漫。除《海外》各经较有条理而外,从《海内》各经以及《荒经》五篇中,可以看出其中每条都可单独成立,中间并无机动的联系。最后一篇《海内经》(疑是四个残篇合为一篇的),其描述的地区由东北而西,而西南,而南,而北,次序也嫌凌乱无章。其次一个是疏略。往往很难根据简单的文字记叙构建出较清晰的神话内容。在以文字说明图画而图画尚存的古代,这种疏略还无关紧要,而在古图已经佚亡的今天,则不免要给阅读者带来相当困难了。(本文为袁珂译注《山海经》前言节选,题目为编者所加)
来源: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视听阅读 发布时间:2016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