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十二幅画》 刘心武 着 东方出版中心 2016.8
2009年3月29日,我的私人助手鄂力接到手机短信,是周汝昌老前辈儿子周建临发送给他的,他立即抄录到纸上,第二天送来给我看。
鄂力是搞篆刻的。他原是吴祖光新凤霞的小朋友,后来成为我的忘年交之一,帮助我办些事。如今吴老新老都已仙去,他帮我也已达十七年之久,他眼看着我从写《五十自戒》的中年人,也进入望七之年,如果他把那短信转到我的手机,我老眼看起费力,因此抄录拿来。
我接过一看,原来是周老的赠诗:
听儿子建临读心武兄报端《蜘蛛脚与翅膀》文章心有所感律句寄怀:
不见刘郎久,高居笔砚丰。
丹青窗烛彩,边角梦楼红。
观影知心健,闻音感境通。
新春快新雪,芳草遍城东。
《蜘蛛脚与翅膀》是我发表在天津《今晚报》个人专栏“多味煎饼”里的一篇文章。其中只有部分内容涉及到《红楼梦》。没想到再次引起周老对我的关怀、鼓励与鞭策。
我自2005年到2008年,在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CCTV-10)《百家讲坛》栏目录制播出了45集《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并陆续出版了四本同名书籍,颇为轰动。在讲座中,我一再申明,自己是遵从蔡元培先贤所倡导的“多歧为贵,不取苟同”的学术伦理的,并以清代袁枚的两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来为自己的发言身份定位。我也几次向听众和读者说明,我对《红楼梦》的研究,是在周汝昌前辈的影响下进行的,我的“秦学”研究里,融入了他大量的学术成果,而我所引用的周老的观点,都是先征得他的同意的。当然,我对《红楼梦》的理解与周老也有若干不同甚至抵牾的地方,他也很清楚,但他从未要求我与他保持一致,我们在“境通”的前提下,始终尊重各自的“独解”。
周老年轻时,取得燕京大学西语系本科文凭,他的英文作文水平,曾令教授惊叹赞扬。当然,他后来又入燕大中文系研究院深造,国学底子打得也很坚实。他本来凭借英文水平高的优势,可以在大学英语系任教授,或从事英译中或中译英的翻译事业,但对《红楼梦》的热爱,使他走上了一条终身爱红、护红、研红的不归路。
1947年,周汝昌还没从大学毕业,就在报纸上就曹雪芹生卒年问题与胡适进行了答辩。胡适知道他不过是位尚未毕业的大学生以后,不但并不鄙夷他,1948年还在家里亲切地接待了他,更慨然把自己珍藏的古本(甲戌本)借给他。周汝昌和哥哥周祜昌征得胡适同意将甲戌本过录后,在解放军已经围城,从西郊燕京大学进城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周汝昌还是赶到了城里胡宅,将甲戌本原璧归还。胡适几天后到东单临时机场登上飞机,先离北京,后转往台湾,他登机时只带了两部书,其中一部就是周汝昌归还的甲戌本。鄂力跟我闲聊时曾议论,那时周先生如将甲戌本留住,待北京和平解放、新中国建立后,将其捐给国家,岂不是立一大功吗?我说,跟周先生接触不算多,但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就是他毕竟是个纯书生,绝对不懂政治,也不善人际经营,用北京土话说,就是有些个“死凿”。日伪统治天津时,他闭门在家读书,拒绝为侵略者工作,爱国情怀是无可怀疑的,日本投降消息传来,他激动万分,但他不懂政治,政治的核心是权力争夺、分配,一个懂政治的人,那时不会仅仅是爱国,会有政治头脑,进行政治站位选择,比如天津的日本鬼子投降了,那要看是谁来接收,如果是非自己所属所择的政治力量来接收,那就会冷静对待,而不会凭借朴素的爱国感情奔向街头,去迎接首批入城的战胜者。周先生那时知道日本投降了,激动地走出书斋,去欢迎胜利者,他哪里能预先知道,共产党那时出于战略考虑,军队并没有马上去天津,首先开进天津的,也并不是国民党军队,而是美国的海军陆战队。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是反德、日法西斯的,美军是中国的盟军,这一般老百姓都是知道的,那么,既然首先进天津的是美军,那么,一般天津老百姓也就“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难道应该责怪吗?周先生那时以孱弱的书生之躯,挤在街边人群中,想到日本鬼子终于失败,苦已尽甘将至,流下热泪,也就是非常自然的表现了。周先生不懂政治,但懂传统道德,借人物品,一定要归还。更何况甲戌本是珍贵的孤本,怎能留下不还胡适?胡的慨然借书和周的“完璧归赵”,与政治无关,却同是中国文人传统美德的体现。
1953年,周先生出版了在当时引出轰动的《红楼梦新证》。那时胡适已经在台湾,而且继续从政。原来书里提及胡适全是中性表述,但大家想想,在那种情况下,出版社能那么出版吗?就由编辑操刀,加了些批判的语句,而且在胡适的名字前,加上“妄人”的二字定语。转眼就到了1954年,发生了毛泽东肯定两个“小人物”批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着名事件,很快又发展为对胡适的批判。于是《人民日报》上出现了周汝昌批判胡适并与之划清界限的文章。有些年轻人翻旧报纸合订本,看到了这文章,不禁大惊小怪,觉得周某人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你那《红楼梦新证》,从书名上看,就是承袭胡适的《红楼梦考证》的呀,你划得清界限吗?又何必去划清界限?你保持沉默不行吗?好在周先生在晚年出版了《我与胡适先生》一书,把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究其底细,其实应该是毛泽东本人态度的一个体现。1953年周先生《红楼梦新证》出版之际,正逢中国文化界联合会召开大会,会上几乎人手一册。从后来“文革”中毛泽东让将《红楼梦新证》中《史料稽年》印成大字本供自己阅读,又对《新索隐》中“胭脂米”一条十分感兴趣,以至找到那样的米煮粥招待来华访问的日本首相,诸如此类情况,都可以证明,毛泽东当时不仅看了《红楼梦新证》,而且起码对其中《史料稽年》和《新索隐》部分兴趣甚浓。显然,是毛泽东布置下一个任务:让周汝昌主动写文章与胡适划清界限并作自我批评,然后无事——也就是通过这个办法将他保护起来。当时周先生见批判俞平伯的火力特猛,又牵出胡适,当然紧张,焦虑中住到医院,忽然被毛泽东大力肯定的“小人物”之一李希凡飘然来至医院病床前,蔼然可亲,让他安心养病,又跟他说,他与俞平伯、胡适还是有区别的。这当然等于给周先生吃了一粒“定心丸”。从医院回到家中,不久就有《人民日报》文艺部的干部找到他家,我说周先生不懂政治,也不善人际经营,从他的回忆文章里可以找到很多例证,比如他在文章里一直说是《人民日报》的钟洛找的他,他竟浑然不知钟洛姓田,而且在文艺界几乎无人不知其笔名袁鹰,后来出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曾以儿童诗着名,又是散文名家。他回忆那时钟洛陪他坐邓拓专车去往《人民日报》社,那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坐上高干汽车,到了《人民日报》社,总编辑邓拓亲切地接待他……他哪里写得出合乎要求的文章来,后来以他署名发表的文章,其实是编辑部在他底稿上几经“彻底改造”完成的。那时候中国知识分子的处境就是那样,如果认为你没资格发表批判他人的文章,你写出的文章再“好”也不会刊用,而一旦确定一定要让你以批判他人的文章来“过关”,则你的文章再“不好”,也会帮你改“好”按计划发表。周先生当年就那么“过关”了。但他竟至今不明白,邓拓对他的态度是由当时毛泽东的态度决定的,他就误以为那以后能够让邓拓记住并保持那天的亲切态度。因此,他在另外的回忆文章里,写到1962年举办曹雪芹逝世200周年大展,邓拓出现时,他趋前打招呼,自报姓名,邓拓却十分冷淡,令他难堪,不禁耿耿于怀。他哪里知道,邓拓一直在政治的风口浪尖上浮沉,曾被毛泽东召到床前,毛痛斥他是“书生办报”“死人办报”,后来就从《人民日报》卸职到了北京市委在彭真领导下工作,1962年时他心情难好,正在思考许多问题,在《北京晚报》上写《燕山夜话》专栏,哪可能与周汝昌邂逅时喜笑颜开呢?
1953年冬天,我12岁,因为5岁上学,所以那时已念到初中一年级。我早慧。那时受家里大人影响,已经读了《红楼梦》,而且很有兴趣。那时我家住北京钱粮胡同,胡同东口外马路对面,有家书店,我常去逛。有天在那书店里见到《红楼梦新证》,翻开看到有一幅“红楼梦人物想象图”,大吃一惊,因为我自己的想象,是从京剧舞台上衍生出来的,与那相距甚远。我就把那书买下来,回家捧读。似懂非懂,也难卒卷。但其中《迷失了的曹宣》和《一层微妙的过继关系》两节,令我有阅读侦探小说的快感。于是就跑到大人门前说嘴,惹得他们将书“没收”,拿去轮流阅读,然后我们家里就时时有关于《红楼梦》的讨论。那其实就是1991年(三十八年后)我开始大量发表读红心得,逐步形成“秦学”思路,以及到2005年推出集大成的《红楼望月》,并终于借助CCTV-10《百家讲坛》把自己研红心得以更大力度公诸社会,引起争议,产生轰动,拥有“粉丝”,欲罢不能的“原动力”。
1991年我在《团结报》副刊上开了一个“红楼边角”的专栏,时不时发表些谈主流红学界很少触及的“边角”话题,比如“大观园的帐幔帘子”什么的,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外行人的外行话,竟引起了周先生的注意,他公开着文鼓励,更与我建立通信关系,使我获得了宝贵的动力,不为只是一粒苔花而自惭,也学牡丹,努力将自己小小的花朵胀圆。周先生对我,正如胡适当年对他,体现出学术大家对后进晚辈的无私扶持。
周先生给我的来信,均系他亲自手书。由于他早已目坏,坏到一目全盲一目仅剩0.1视力的程度,因此,他等于是摸黑在纸上写字,每个字都有铜钱那么大,而且经常是字叠字笔划叠笔划,辨认起来十分困难,但阅读他的来信,竟渐渐成为我的一大乐趣,而且过目次数多了,掌握了他下笔的规律,辨认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当然,往往时隔多日仍然不能认准的字,只能最后去请教他的女儿也是助手周伦苓女士。十多年积攒下来,已有好几十封。这些来信内容全是谈红,或是对我提出的问题的耐心回答,或是对我新的研红文章的鼓励与指正,更难能可贵的,是将他掌握的最新资料无私地提供给我,或将他最新的思路感悟直书给我。有出版社愿将周先生与我的通信出成一本书,供红迷朋友们参考,周伦苓女士也已经在电脑里录入了绝大部分通信,但一次电脑故障,排除后经格式化,竟将全部录入的资料丧失!不过相信通过再次努力,这本通信录早晚能够付梓。
我和周老虽有颇丰的书信来往,但我们见面的次数,十几年里加起来竟不过四五次而已。我去他家里拜访过他两次。他家的景况,坦率地说,破旧,寒酸,既无丰富的藏书,更无奢华的摆设,但在那里停留的时间略久,却又会感觉到有一种“辛苦才人用意搜”的氛围,一种“嶙峋更见此支离”的学术骨气,在氤氲,在喷薄。
周老原来的编制在艺术研究院红学所,他一不懂政治(大学有“大学政治”,研究所也有“学术政治”),二不善人际经营,因此申请退出红学所,人家也就乐得他退出,虽然还给他在红学会里保留虚衔,但学刊这些年基本上成了“批周园地”。也好。周老这些年一再申明,他不是什么“红学家”,更不懂何谓“红学界”。确实,周老何尝靠红学“吃饭”“升官”“发财”?他本是英文高手,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和一些人士同时被邀到美国参加关于《红楼梦》的研讨会,下了飞机,过海关,人家看见推车上那么一大堆东西,当然就欲细查,偏其他人士都不会英语,结果只好由周先生出面交涉,他告诉海关人员他们是一行什么人,为什么要携带如许多资料,因为他说出的英语竟是那么古典、规范,竟把海关工作人员震住了,这就好比有金发碧眼的美国人进入中国过海关时,忽然开口用典雅的汉语说道:“诸君,这厢有理了。我们一行均是专业研究人员,因之必定要携带参加研讨会的丰富材料,盼理解,请通融……”美国海关人员听了,立即对他们免检放行。周老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散文,他的散文集也出了不少。研究古典文学他也不仅在《红楼梦》这一个方面,他以九十岁高龄,在CCTV-10《百家讲坛》录制播出的《周汝昌评说四大名着》,把《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的研究心得也表述得见解独特、生动活泼,大受欢迎,影响深远。他选注的宋代诗人杨万里、范成大的诗集几十年来不断重印。另外我们不要忘记,周先生还是书法家,他论书法的专着,鄂力曾担任特约责任编辑,在热爱书法的群众中影响也非常之大。
我不想援引某些人士对周老那“红学泰斗”的称谓。人会被捧塌。巴掌太响亮会拍死人。周老是个普通人。他只是痴迷《红楼梦》。曹雪芹喟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周老痴迷地研究了《红楼梦》一辈子,如今过了九十大寿,竟还有新观点提出,他称自己为“解味道人”,可见他的快乐并不是想当“红学泰斗”,更不想当而且远避“红学霸主”,他只是以对《红楼梦》不懈地深入体味有所解读而心生大欢喜。
我前些年每逢元旦将至,会手绘些贺年卡分寄亲友及所尊重的前辈文化人。在2009年现代文学馆举办的冰心纪念展上,展示了我给冰心老前辈的几张自绘贺卡,我没去看展览,鄂力去了,他回来跟我形容,我想起当时确实是那么画的。我自绘贺卡是“看人下菜碟”,很少重复同一构图,总是根据所寄赠的对象,来画出给他或她以惊喜的内容。记得我曾给周汝昌老前辈画去过“一帘春雨”的意境,因为我们在通信里讨论过,简化字方案将布制的“帘”与细竹芊编成的“帘”统一为“帘”,结果古典诗词里的“一帘春雨”印成“一帘春雨”就完全不通了,因为“帘”会完全遮住门窗,只有“帘”才能因具有许多缝隙而构成“一帘春雨”的视觉效果并引发出浓郁诗意。我还就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的诗句“有谁曳杖过烟林”画过意境图,作为贺年卡寄给周老。他每次接到我的贺卡都非常高兴,而且有诗作相赠。不过贺年卡因为要搁在邮政部门规范的信封里投寄,我绘制的尺寸都很小。但我也曾绘制过比较大幅的水彩画,如大观园沁芳亭。这样的画就只能先拍成缩照洗印出来,再粘到贺卡上。我也曾给周老寄去,他也非常高兴。
惭愧的是,虽然周老不时有诗赠我,我旧学功底太差,竟不能与他唱和。但我心里一直充满对他的敬意与感激。我只能以这样的话语答谢他——
唯痴迷者能解味,
拥知音众当久传。
2009年4月11日完稿于绿叶居
来源: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视听阅读 发布时间:2016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