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人生有信》 刘心武 着 东方出版中心 2016.7
前些日住在远郊的朋友R君来电话,笑言他“发了笔财”,我以为他是买彩票中奖了,只听他笑嘻嘻地卖关子:“我找到一大箱东西,要拿到潘家园去换现!”潘家园是北京东南一处着名的旧货市场,那么想必他是找到了家传的一箱古玩。但他又怪腔怪调地跟我说:“跟你有关系呢!咱们三一三十一,如何?”这真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说笑完了,R君又叠声向我道歉。越发地扑朔迷离了!
R君终于抖出了“包袱”,原来,是这么回事:五年前,我安定门寓所二次装修,为腾挪开屋子,把藏书杂物等装了几十个纸箱,运到R君的农家小院暂存,装修完工后,又雇车去把暂存的纸箱运回来,重新开箱放置。因是老友,绝对可靠,运去时也没有清点数量,运回来取物重置也没觉得有什么短少,双方都很坦然。没曾想,前些时R君也重新装修他那农家小院,意外地在他平时并不使用的一间客房床下,发现了我寄存在他那里的一个纸箱,当时那间小屋堆满了我运去的东西,往回搬时以为全拿出来了,谁都没有跪到地上朝床下深处探望,就一直遗留在那里。R君发现那个纸箱时,箱体已被老鼠啃过,所以他赶忙找了个新纸箱来腾挪里面的东西,结果他就发现,纸箱里有我二、三十年前的一些日记本,还有一些别人寄给我的信函,其中有若干封信皮上注明“西郊谢缄”的,起初他没有在意,因为他懂得别人的日记和私信不能翻阅,他的任务只是把本册信函等物品垛齐装妥,但装箱过程里有张纸片落在了地上,捡起来一看,一面是个古瓶图画,另一面写的是:
心武:
好久不见了,只看见你的小说。得自制贺卡十分高兴。
我只能给你一只古瓶。祝你新年平安如意。
冰心 十二,廿二,一九九一
他才恍悟,信皮上有“西郊谢缄”字样的都是冰心历年寄给我的信函。
R君绝非财迷,但他知道现在名人墨迹全都商品化了。就连我的信函,他也在一家网站上,发现有封我二十六年前从南京写给成都兄嫂的信在拍卖,我照他指示去点击过,那封一页纸的信起拍价一千零八十,附信封(但剪去了邮票),信纸用的是南京双门楼宾馆的,我放大检视,确是我写的信,虽说信的内容是些太平话语,毕竟也有隐私成分,令我很不愉快。估计是二哥二嫂再次装修住房时,处理旧物卖废品,把我写给他们的信都弃置在内了,人生到了老年,就该不断地做减法,兄嫂本无错,奇怪的是到处有“潘家园”,有“淘宝控”,善于化废为宝,变弃物为金钱。R君打趣我说:“还写什么新文章?每天写一页纸就净挣千元!”我听了哭笑不得。但就有真正的“淘宝控”正告我:这种东西的价值,一看品相,二看时间久远,离现在越远价越高,三看存世量,就是你搞得太多了,价就跌下来了,最好其人作古,那么,收藏者手中的“货”就自动升值……听得我毛骨悚然。
R君“完璧归赵”。我腾出工夫把那箱物品加以清理。不仅有往昔的日记,还有往昔的照片,信函也很丰富,不仅有冰心写来的,还有另外的文艺大家写来的,也有无社会名声但于我更需珍惜的至爱亲朋的若干来信。我面对的是我三十多岁至五十多岁的那段人生。日记信函牵动出我丝丝缕缕五味杂陈的心绪。
这个纸箱里保存的冰心来信,有十二封,其中一封是明信片,三封信写在贺卡上,其余的都是写在信纸上的。最早的一封,是1978年,写在那时候于我而言非常眼生的圣诞卡上的——那样的以蜡烛、玫瑰、文竹叶为图案的圣诞卡,那时候我们国家还没有印制,估计要么是从国外得到的,要么是从友谊商店那种一般人进不去的地方买到的——
心武同志:
感谢你的贺年片。你为什么还不来?什么时候搬家?
冰心拜年
十二、廿六、一九七八
我寄给她的贺年片上什么图案呢?已无法想象。我自绘贺卡寄给她,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的事了。
检视这些几乎被老鼠啃掉的信件,我确信,冰心是喜欢我,看重我的。她几乎把我那时候发表的作品全读了。
感谢您送我的《大眼猫》,我一天就把它看完了。有几篇很不错,如《大眼猫》和《月亮对着月亮》等。我觉得您现在写作的题材更宽了,是个很好的尝试。
(1981年11月12日信)
《如意》收到,感谢之至!那三篇小说我都在刊物上看过,最好的是《立体交叉桥》,既深刻又细腻。
(1983年1月4 日信)
看见报上有介绍你的新作《钟鼓楼》的文章,正想向你要书,你的短篇小说集就来了,我用一天工夫把它从头又看了一遍,不错!
(1984年11月18日信)
1982年我把一摞拟编散文集的剪报拿给她,求她写序,她读完果然为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垂柳集》写了序,提出散文应该“天然去雕饰”,切忌弄成“镀了金的莲花”,是其自身的经验之谈,也是对我那以后写作的谆谆告诫。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我继续送书、寄书给她,她都看,都有回应。
大概是1984年左右,有天我去看望她,之前刚好有位外国记者采访了她,她告诉我,那位外国记者问她:中国年轻作家里,谁最有发展前途?她的回答是:刘心武吧。我当时听了,心内感激,口中无语,且跟老人家聊些别的。此事我多年来除了跟家人没跟外界道出过,写文章现在才是第一次提及。当年为什么不提?因为这种事有一定的敏感性。那时候尽管“50后”作家已开始露出锋芒,毕竟还气势有限,但“30后”“40后”的作家(那时社会上认为还属“青年作家”)势头正猛、海内外影响大者为数不少,我虽忝列其中,哪里能说是“最有发展前途”呢?我心想,也许是因为,上世纪初的冰心,是以写“问题小说”走上文坛的,因此他对我这样的也是以“问题小说”走上文坛的晚辈,有一种特殊的关照吧。其实,那时候的冰心已经过八望九,人们对她,就人而言是尊敬有余,就言而论是未必看重。采访她的那位外国记者,好像事后也没有公布她对我的厚爱。那时候国外的汉学家、记者,已经对“伤痕文学”及其他现实主义的作品失却热情,多半看重能跟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接轨的新锐作家和作品。而在引导文坛创作方向方面,冰心的话语权极其有限,中国作家协会领导层的几位着名评论家那时具有一言九鼎的威望。比如冯牧。他在我发表《班主任》《我爱每一片绿叶》后对我热情支持寄予厚望,但是在我发表出《立体交叉桥》后就开始对我摇头了。正是那时候,林斤澜大哥告诉我,从《立体交叉桥》开始,我才算写出了像样的小说,冰心则赞扬曰“既深刻又细腻”,但是他们的肯定都属于边缘话语。在那种情况下,我如果公开冰心对我的看好,会惹出“拉大旗做虎皮”的鄙夷。只把她的话当作一种私享的勉励吧。
现在时过境迁。冰心已经进入上世纪的历史。虽然如今的“80后”“90后”也还知道她,她的若干篇什还保留在中小学教材里嘛,但她已经绝非“大旗”更非“虎皮”,一个“90后”这样问过我:“冰心不就是《小橘灯》吗?”句子不通,但可以意会。有“80后”新锐作家更直截了当地评议说,冰心“文笔差”,那么,现在我可以安安心心地公布出,一位八十多岁的“文笔差”的老作家,认为一位那时已经四十出头的中年作家会有发展,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