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渔
《我悲哀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朵渔 着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6.4
某年冬季,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的一个活动上,我正在远处的咖啡座与朋友聊天,突然从朗诵现场传来一阵痛快淋漓的京骂,赶过去一看,是西川在朗诵他的《轶事(之一)》:
你他妈什么意思呀?你丫把我当他妈什么人啦!我像个小偷吗?我×你妈!我这眼镜是小偷戴的吗?我这手腕上的战国鸡骨白玉手串是你妈小偷戴的吗?你丫瞎了眼了我×你妈的傻×!管他妈闲事你也瞅准了再说!×!什么女人哪!……
以西川浑厚的京腔京调,佐之以专业的音响系统,一种在市井小民间才得一闻的捶床村骂,被措置到挂满当代艺术品的高雅空间,其震惊效果应该不言而喻。然而现场听众(大多是受邀而来的诗人、艺术家)除了报之以即刻的热烈回应,并没有人觉得受到了冒犯。仿佛是大家在共同参与一项表演,剧情已了然于心,掌声是唯一合适的道具。每个人都成了演员,舞台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但每个演员的心目中又都有自己想象的观众,只是那些观众是缺席的。只有那些缺席的观众才能营造真正的震惊效果,但演员们既邀请又拒斥观众——演员想要得到的并非一种震惊效果,因为“震惊”只是作品的背景效果,因此,他们就虚拟一个观众,与他们一起在内心完成一次表演。
西川并非那种表演性很强的诗人(请中性地理解“表演”这个词,表演的意思是:一个艺术家/诗人如何处理他本人与他的作品之间的关系),相对于那些将自己的私密生活暴露于观众面前,并以一种大于作品的表演性风格向观众发出邀请的诗人,西川是那种将私密与公开、邀约与拒斥结合得非常好的诗人。他幽默风趣,有一种文本的亲和力。但他又通过一种隐秘的身份/智力的精英化、非民主化,将自己与读者设置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上。他的身份设置也很微妙,既处身当代艺术的核心圈,又谦恭而谨慎地将其设置为一种光晕,只以诗人面目呈现,仿佛在用一种非常复杂的方式化繁为简。在被“先锋”唤醒并带来诸多怀疑姿态的当代诗中,他又以其睥睨式的、全球化的宽阔视野以及智性的光辉和工匠式的精湛手艺,为遭到怀疑的当代诗带来庆祝时刻。他是一位“现象级”的诗人,总能给人带来意外和阅读期待,但又很难用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来概括他,他本质上是反规范、反对被归纳的。这也是他一直吸引我的原因——他魅力独具,充满挑战,值得信赖。
在借助批判的、灾异的、否定的现代性工具攻克传统的固有堡垒后,完成现代转型的当代诗歌也正在遭受怀疑论的返身攻击。如何来判断一首诗的优劣?除了神秘的行业/江湖规则,一个诗人如何自证其价值?如何证明你写的诗是诗?仿佛一切都无法自证了,传统的基础消失了,诗歌甚至连艺术领域的可交换性价值(以金钱获取身份)都不具备。面对一首诗,读者们不再是将自己置身其中,全情地投入进去,以期获得精神的愉悦和灵魂的满足,而是置身其外,将其放入某个批评框架中去面对它,质疑它,评判它。读者不是变得更聪明了,更挑剔了,而是开始向诗人要求分权了。他在欣赏一部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如果我是这部作品的作者会如何如何。但他又无法真正与作品合二为一,他无法真正参与创造,也就无法分享其荣光。正如康德所言,艺术作品正是那些“你全面了解之后还是无法做到”的东西。于是唯有撤身出来,将其异己化,站在一个评判者的位置上去审视它。“对现代人来说,艺术作品不再是神性具体的显现,既不会引发心灵的狂喜,也不会带来灵魂的震颤。艺术品只是提供了一个特殊的场合,供他实践他的批评趣味。这一有关艺术的判断就算并不比艺术本身更有价值,也至少满足了一种同等重要的需求。”(阿甘本《没有内容的人》)这也正应了洛特雷阿蒙的那句话:“对诗歌的判断比诗歌本身更有价值。”当一个读者撤出作品本身去评判它时,一种否定的审美趣味就会启用,批评就变成了一种“精妙复杂的否定神学”(阿甘本语)。他的参与感愈强烈,作品对他的排斥感就愈强。他越是试图用自己的眼光、趣味包围作品,作品越远离他。一个诗人,在读者甲眼中堪称大师,在读者乙看来也许一钱不值。这其中的差异端赖评判者笼罩在神秘直观中的艺术品味,以及如布鲁姆所言的,那些不可期的未来的陌生者的“仁心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