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迈克尔·基默尔曼
《碰巧的杰作》[美]迈克尔·基默尔曼 着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4
几年前,我遇见了休·弗兰西斯·希克斯。他是巴尔的摩市中心的一个牙医。一天下午,他把我带进他的楼房的地下室,向我展示了他花了将近七十年时间收集来的全部收藏。希克斯医生收集的是灯泡。他2002年七十九岁时去世,一生一共收集了七万五千只灯泡。如果告诉你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灯泡收藏,你恐怕也不会感到惊讶。希克斯医生正式将他的收藏变成了一座博物馆,取名“弗农山炽热照明博物馆”。它的藏品包括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灯泡(五万瓦的瓦数,高四英尺,有一个灌木丛那么大),以及最小的灯泡(你得透过显微镜才能看得见)。藏品中还有爱迪生早期的试验性灯泡,连里面的蜡光卡纸灯丝都是原始的,其中一盏还能点亮。希克斯医生还有很多独一无二的珍品:如在广岛投掷原子弹的“埃诺拉·盖伊”号轰炸机上的三盏灯,也有些灯泡模样滑稽,特意做成贝蒂娃娃的样子,还有可以点亮的男士领带。整个地下室就像一个过度拥挤的兔窝。地下室的尽头有一间房,里面有一张铺着塑料印花桌布的大圆桌,希克斯医生在那儿招待来参观的学童们吃饼干。在去参观之前,我先打了电话。因为当时没有病人,他就在办公室里和我见面,然后领我到了楼下,把一盏盏灯打开。
人们为什么有收藏的爱好?艺术的慰藉以多种形式出现,对有些人来说在于创造,对其他人则在于拥有。对希克斯医生来说,艺术的慰藉在于猎寻、收集这些闪闪发光的纪念品。对我们很多人来说,艺术的慰藉可能只是去欣赏像希克斯医生这样的人收集而来的物品——可能仅仅是去观看别人荟萃一堂的珍奇。希克斯医生说他长大后,在学校里发现了其他的灯泡爱好者,并开始和他们交换灯泡。为了收集灯泡,他甚至不惜行窃。有一次在巴黎度假时,他在一个地铁站的一面墙上发现了一排1920年代的钨丝灯泡。他匆匆忙忙地偷了一只下来,一时间整个地铁站变得漆黑一团。那些灯泡是用串联电路连接起来的,他没办法把那只偷来的灯泡再旋进插座,于是他决定逃跑。在博物馆里,他把这件赃物放在一个展示盒里,盒上的标签注明“炙手可热型”。一些精神科医生来找他面谈,问他为什么做收藏,他给他们讲威廉·J.哈默的故事。哈默是爱迪生手下的一个工程师,在1900年前收集了十三万只不同类型的电灯泡。后来这些灯泡藏品流散了。哈默是在希克斯医生出生的那个月份去世的。希克斯医生问那些精神科医生:“你们相信轮回转世吗?”直把他们问得目瞪口呆。
这些年里,我看过一个垃圾博物馆。我访问过新泽西州一名宣扬绝对戒酒的虔诚教徒。在他的地下室里,他收藏了几千只袖珍酒瓶,还有从旧烟盒上弄来的几十幅袖珍瓦加斯美女像(他也不抽烟)。我曾经看过光线雕塑家詹姆斯·特瑞尔在亚利桑那州收藏的汽车和飞机中的一小部分。特瑞尔是个典型的充满矛盾的收藏家。构成他的艺术的是万物中最转瞬即逝、最虚无缥缈的光线,但他收藏的却是大个头的笨重的机器。我猜想,这些藏品除了实用,可以将他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之外,一定还满足了某种私人的需求。
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伦勃朗的作品是值得收藏的,因为它们是艺术,同时也很昂贵。但是,希克斯医生的例子证明,差不多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收藏家收集的目标。收藏家并不一定期待他们的藏品有什么美学或金钱上的价值。和艺术品味一样,一件收藏品的魅力在收藏家眼里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当一件藏品的价值只是象征性的时候,它真正的价值也许才是无以计量的。当藏品失去了实用功能时,它就具备了象征意义。一个在斯大林劳改营里服过刑的人收集了很多钥匙,只是那些钥匙能开启的锁早已废弃不用了。一把钥匙,如果它属于巴士底监狱,那它就不仅仅是一把钥匙;正如一只针线包,如果贝特西·罗斯(传说美国第一面国旗的制作者)用它做过针线活,那它就不仅仅是一只针线包。研究收藏的作家菲利普·布洛姆指出:“在一半情况下,收藏家收集的是被社会遗弃的物品。它们已被技术进步所取代,常常是用旧的、一次性的、老式的、不受重视也不再时髦的物品。”因为无用,反而可贵:它们摇身一变,成了它们所属的那个业已失落的世界的图腾和残片。
当然,一些收藏品,即便是日常生活中的物件,也可以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神奇和精彩,因为这些物件一旦进入了收藏家的收藏,就不再是日常的物件了。爱好藏书的瓦尔特·本雅明说:“有这么一本书,也许本来收藏家从没想过去碰它,更不用说会恋恋地看它一眼,但因为他觉得这本书在市场上太孤单、太无依无靠,他就把它买下来,还给它自由,就好像《天方夜谭》里的王子买下美丽的女奴一样。收藏家抢救这样一本书的那一刻是他拥有的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他补充说,“你知道,对一个藏书人来说,所有的书,只有落到他的书架上,才能享有真正的自由。”
收藏家收藏什么东西各有他们私人的理由。他们努力从混乱中建立秩序。艾伯特·C.巴恩斯在上世纪初靠一种不用处方就可购买的消毒药品弱蛋白银(弱蛋白银是一种治疗初生婴儿结膜炎、有助于视力的药物)发了大财。他用赚的钱收集来的一批藏品是世界上最壮观、最特异的作品汇集之一:既有大量塞尚、马蒂斯和非洲艺术中的优秀作品,又有很多小的金属装饰物和民间小摆设,比方说门上的锁和一只用橡树果雕刻出来的小蟋蟀。他把所有这些藏品都放在费城外的一幢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一起展出,各式展品混在一起,摆放的方式很古怪。如果巴恩斯博士在不同的画中看出了类似的三角形或对角线的构图方案,他会把这些画摆在一起来突显它们的构图设计。
展品中还有几十幅雷诺阿的小幅油画;它们大多数很糟糕,但有一些还是很优秀。不同时代的作品却和现代艺术中里程碑式的作品——比如像亨利·马蒂斯应巴恩斯之约创作的壁画——挂在一起。那幅壁画是现代艺术中最充满智慧、最卓越的作品之一。邀请马蒂斯创作壁画是巴恩斯的天才之举。事实上,马蒂斯也喜欢巴恩斯的古怪作风。在马蒂斯看来,将不同作品以特异的方式陈列有益于公众更深刻地欣赏艺术,因为这样人们可以“体会到很多学院里不会讲授的东西”。马蒂斯的话很有道理。巴恩斯和任何其他人观看艺术的方式都不同。他出身工人阶层;为了上医学院,他靠打职业棒球来支付学费;在艺术欣赏上他是自学成才的。因此,众所周知,对于他所认为的艺术界的权贵阶层,他的态度极度敏感和恶劣。对于爱搭架子的人,不管是谁,他都不惜公开与其挑衅争吵。他的藏品只对“老百姓,也就是每天在商店、工厂、学校、店铺或类似场所挣钱糊口的男人和女人们”开放。据说,知名的艺术史家欧文·帕诺夫斯基得乔装成轿车司机才能混进去参观。
很多评论者都谈到过收藏活动和性相关的一面。可以说,对待他的藏品,他就像一个妒忌心强的恋人:甚至进了坟墓,他还想控制他所爱慕的对象。
曼哈顿的一位心理分析师沃纳·明斯特伯格写了一本书,书名是《收藏:难以驾驭的激情》。在书中,他提出一个论点,说收藏可以有很多解释,但有一点很明白,收藏或多或少是失去的童年的再现。像在孩提时代一样,收藏家渴望父母的安抚。他或她的收藏品,好像婴儿吮吸的拇指,成为母亲乳房的替代。
我们谈到的灯泡收藏家、拿地下室做博物馆的希克斯医生跟我讲起那些来和他面谈的精神科医生。他说:“他们真逗。他们一本正经,连眼都不眨一下。他们花了四百万美元采访世界各地的收藏家,最后得出结论,收藏家做收藏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对他们收集的物品着迷。扯淡!给我一百万,我就会告诉他们这个结论。”
来源:《书摘》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