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
《茶烟起淡淡》徐鲁 着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13.8
不知是谁最先使用了“书香”一词,用得真是好极了。书的世界就该纸墨飘香,仿佛予人玫瑰之手,芬芳犹存。我猜想,旧时所谓“敬惜字纸”之说,当也源于对书本的尊崇、敬爱和珍惜。
闲暇时,我喜欢逛一逛旧书铺和旧书摊。倒不一定是像那些旧书收藏者,怀着明确的猎书、淘书的功利目的,有时纯粹只为感受一种故纸芬芳,享受一下翻阅旧书的好奇和乐趣。那些曾经出入过许多人家,因为各种原因而流落到书店和书摊的旧书,也确实让我真实地感受到何为“手泽”。正如查尔斯·兰姆所说:一个真正的爱书人,只要他还没有因为爱洁成癣而把所有的老交情都拒之门外,那么,当他从旧书铺获得一部旧版的《汤姆·琼斯》或是《威克菲尔德牧师传》的时候,无论这些书上有着怎样污损的书页和残缺的封皮,它们对他仍然会具有无限的吸引力和亲切感,它们的破损也只在表明:肯定有无数位读者的拇指曾经伴随着欣悦的心情,一遍遍翻弄过这些书页;也许它还曾经给某一位贫穷的缝衣女工带来过欢乐和幻想……在这种情景下,兰姆说,“谁还会去苛求这些书页是否干干净净和一尘不染呢?”因此,在我的心目中,“旧书商”是一个十分美好和温暖的词,总让我想到那些令人尊敬、让人怀念的卖书人和藏书人,想到电影《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里那家旧书店,那位善良的旧书商和他远在美国的读者之间的浪漫、温暖的故事。
马家辉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一个细节:有一次他带女儿去参观一个古书展,小女孩独自在各个书摊面前左看右看,很明显不可能买得起那些动辄三四千元的古书,但是那些英国旧书商,却都会耐心地给小女孩讲解书架上那些珍贵的版本的典故和特色,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言谈亲切一如小女孩的老祖父。旧书商的友善令人感动,马家辉先生在一边默然道谢。同时,他也不由得想到了在国内遇到的一些唯利是图的书商,一旦知道对方根本不是买家就会立刻板起面孔,一副冰冷的脸色。
大作家奈保尔说过这样一段话:“好的或者有价值的写作不只是一种技巧,它有赖于作家身上某种道德完整。不诚信的作家是在背叛他的职业,只有差劲的作家才会这么做。”套用一下这句话,似乎也是得当的:好的有价值的旧书买卖,不只是一种交易,它也有赖于书商的某种道德完整。过于功利的书商是在背叛他的职业,只有差劲的书商才会这么做。由马先生写到的友善的英国旧书商,我想到了我所认识一位德国旧书商。他的名字叫“汉尔”(音译),每年我去法兰克福参加书展时,无论多么忙碌,都会抽空到他的旧书铺里去看看他,跟他打个招呼,有时候也会请他帮我找几本想要的旧书。不知道他平时是把自己的旧书铺摆在哪里,每年十月法兰克福书展期间,他就把旧书铺搬到了展场外的一个小广场上。那里集中了许多旧书铺,是一个蔚为可观的“旧书广场”。
汉尔先生的旧书铺有七八间的规模,以德语文学旧书为主。德国的精装本旧书,装帧都很古朴典雅,有的还是麻布封面或皮脊的,插图也很漂亮,有的是十分美丽的套色版画。而且,德国的旧书品相大都很好,我想这是因为德国的家庭藏书和喜欢读书的人,都比较敬惜书籍,爱护书籍。汉尔先生自己就是一个十分爱惜书籍的人,他的书铺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各类旧书摆放得又美观又方便寻找和取阅。没有顾客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耐心地,专心致志地修补和整理旧书。
我去法兰克福有六七次了,每次去都会觉得,这位老先生很明显地在一年年地变老,使我隐隐感到一丝心疼。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会热情地搬来一些估计我会喜欢的书,供我挑选。我在汉尔先生那里先后买过几本歌德、席勒的精装本诗集和剧本集,买过几本布面小开本的、古雅的套色木刻画集,还买到过德国着名故事诗《顽童捣蛋记》(德文书名:MaxundMoritz)的一个较好的插图本,后来我在出版绿原先生翻译的这一小册故事诗时,正好解决了原版插图问题。汉尔先生知道我喜爱歌德,还特意帮我找到了一幅好像印刷在绒布上似的、年代久远的歌德画像。回国后我托朋友给这幅歌德画像装了一个雅致的木框,挂在书房里,天天可以面对。
每当看到这幅歌德画像,我就会想起年老的汉尔先生。我很怀念这位友善的旧书商,祝愿这位善良敬业的老人健康长寿。
就在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书香人淡自庄严——周叔弢自庄严堪善本古籍展”在国家图书馆开幕。60年前(1952年),一代大藏书家周叔弢先生将他数十年精心收藏的715种,2672册珍贵善本古籍无偿捐赠给了当时的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前身),其中多有宋元珍版和明清善本。弢翁藏书室名“自庄严”,取佛经“佛庄严,我自庄严”之意,并治有“自庄严堪”印。又因曾收得宋本《寒山子诗集》,特治“寒在堂”印;因收得两部元版《东坡乐府》《稼轩长短句》,又各取书名首字治“东稼革堂”印;因所藏宋蜀本《王摩诘文集》中有“山中一半雨”句,故治“半雨楼”印。1942年,因家用不足,叔弢老人曾忍痛售卖明版书一百数十种,易款度日。去书之日,心中依依不舍,特作书目《壬午鬻书记》纪念。不久,他听说宋余仁仲万卷堂家塾刻本《礼记》在天津求售,见其刻印精美,恐失之交臂,又赶紧用易书之资买下,自谓“卖书买书,其情可悯”;“赎书一乐,故友重逢,其情弥亲也。”此亦旧书收藏的古道高风吧。
使我尤为感动的一个细节是:叔弢老人在旧书上用印十分慎重,早年曾用长方阳文印“曾在周叔弢处”,后觉此印过大,改用“周暹”小印,用印泥亦十分考究,唯恐印泥质量不好,印油散去,有损书品和寿命。叔弢老人不是旧书商,而是大藏书家。但是他善待旧书的美德,值得所有的旧书商效仿。
我曾经收到过叶圣陶老人的孙女、叶至善先生的女儿叶小沫赠送的一册旧书影集《叶圣陶书影》,全书收录了一位旧书收藏者收集的叶圣陶老人的旧版书影近百帧,有些鲜见的早期民国版书衣,真堪称“艳迹”。按说,这本该是一本令所有旧书热爱者惊艳和向往的好书,可是使我感到扫兴和不悦的是,几乎每一本旧书衣的正中央或书名上,都被那位藏主横七竖八地盖上了一个硕大的、几乎有一张名片大小的藏书印章,如果是一个有点品质和特色的藏书印倒也罢了,实际上那显然只是一个刻有“某地某人藏书”六个印刷体的橡皮印章。好端端的旧书影,在我看来,都被这个粗暴和野蛮的印章给生生地糟蹋了。如果对照一下叔弢老人在旧书上的用印态度,今天的一些旧书收藏者,能不羞惭,敢不慎乎?
来源:文汇报 发布时间:2012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