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超
《拜占庭帝国:拯救西方文明的东罗马千年史》
[美]拉尔斯·布朗沃思 着
中信出版社 2016.12
从公元330年定都君士坦丁堡,到公元1453年亡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炮火,拜占庭帝国横跨欧亚大陆逾千年,相当于中国从东晋初至明中叶,是西方历史上最长寿的帝国。然而,夹在古罗马和文艺复兴的璀璨光环之间,且受到人们对中世纪“黑暗”“混乱”“蒙昧”刻板印象的影响,拜占庭帝国的形象总有些晦暗不明。实际上,西罗马帝国衰亡之后,拜占庭帝国在波斯、伊斯兰势力和西方蛮族的东西夹击中,艰难地延续着古代文明的火种,守护着混沌初开的欧洲世界,其对西方文明的庇佑之功不容低估。美国历史作家拉尔斯·布朗沃斯(LarsBrownworth)的“欧洲中世纪三部曲”之《拜占庭帝国》,生动地讲述了这个被忽视帝国的千年传奇,举重若轻地处理了三个主题:王朝的兴衰、文化的演变和宗教的纷争,堪称一部庞大的三重赋格曲。
公元292年,戴克里先将罗马帝国一分为二,实行两正两副“四帝共治”模式,自任东部帝国皇帝,从而拉开了东罗马帝国历史的序幕。公元330年,君士坦丁大帝启用新罗马(后称君士坦丁堡)为都城,标志着拜占庭帝国的开端。所谓“拜占庭帝国”乃是史称,取自都城的前身希腊古城拜占庭,而帝国自称还是“罗马帝国”,上下仍以“罗马人”自居。
正如拜伦勋爵的着名论断,拜占庭文明乃“三核合一”——罗马的肉体、希腊的思想以及神秘主义的灵魂。所谓“罗马的肉体”,当指其中央集权的政治结构、官僚体系、税收制度、军队和法律源于古罗马晚期,这是拜占庭帝国的体制基础。所谓“希腊的思想”,当指对希腊古典文化的继承与发展。与讲拉丁语的西部帝国相比,东部帝国具有更悠久的希腊传统。至7世纪希拉克略时代,希腊语成为官方语言,拜占庭帝国已经全面希腊化(145)。古希腊规模巨大的异教典籍在拜占庭得到妥善的保存,学者们孜孜不倦地研习荷马、德摩斯梯尼和柏拉图(而维吉尔、贺拉斯和西塞罗等拉丁语经典却鲜有人知)。
然而,仅凭“罗马的肉体”和“希腊的思想”,并不能体现拜占庭的独特性。拜占庭之所以是拜占庭,尤在于其“神秘主义的灵魂”——基督教。表面上看,神秘主义的基督教与崇尚世俗的希腊文化互不相容,其实二者并不矛盾。希腊文化本来就有其神秘主义的一面,其中的逻各斯精神和努斯精神在柏拉图那里结合起来,发展为灵肉二元对立且灵高于肉的柏拉图主义,后经罗马时代的新柏拉图主义汇入了基督教神学。早期的基督教神学家也不讳言希腊罗马哲学对于基督教的影响,德尔图良甚至说:“塞内卡常在我们中间。”
总的来说,拜占庭帝国在政治(肉体)上沿袭古罗马,在文化(思想)上继承古希腊,宗教(灵魂)上独尊基督教,兼收并蓄而自成一格。拜伦勋爵独具慧眼,“三核合一”洵为不刊之论。基于此,本书用丰富的历史事件编织出拜占庭帝国的三重面向。
公元410年,西哥特人洗劫了罗马城。东罗马帝国惊惶之余,修筑了40英尺高、16英尺厚的君士坦丁堡新城墙。在冷兵器时代余下的一千年里,这堵墙成功抵御了东方入侵者,直到公元1453年毁于土耳其人的炮火。公元476年,西罗马帝国末代皇帝罗慕路斯·奥古斯都逊位。半壁倾颓之际,芝诺皇帝坚忍不拔,引领东罗马帝国挺过难关,开始走向复兴。半个世纪后,查士丁尼大帝(公元527-565年在位)出,开创了拜占庭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对内打击贵族势力,加强中央集权;编纂集罗马法之大成的《民法大全》(史称《查士丁尼法典》),奠定了后世法学尤其是大陆法系民法典的基础;仅用不到六年时间重建圣索菲亚大教堂,创造了建筑史上的奇迹——世界最大的无支撑式圆形穹顶(得益于数学上的巨大进步)。对外首次大败波斯,收复北非、意大利,使地中海重新成为帝国的内海。除了图拉真和奥古斯都,查士丁尼治下的帝国版图超越了任何一位皇帝。
查士丁尼去世后,由于瘟疫肆虐、外敌入侵和宗教矛盾,帝国进入战略收缩期(6世纪末至9世纪中),逐渐丧失大半国土。西部绝大部分再被蛮族侵占,仅剩下北非;中部巴尔干半岛落入斯拉夫人之手;东方的波斯大举入侵,占领了叙利亚、巴勒斯坦和埃及,洗劫圣城耶路撒冷,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到7世纪20年代,希拉克略大帝力挽狂澜,尽收东部失地,将波斯人掠走的基督教至圣之物真十字架归还耶路撒冷。虽然帝国从此摆脱了波斯的威胁,但实际上双方两败俱伤。同一时期,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崛起,并于公元633年至700年先后征服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波斯和北非。到了800年,拜占庭帝国收缩到不及原来三分之一,只控制着君士坦丁堡和小亚细亚,以及巴尔干和亚平宁半岛的小部分不稳定区域。这一年,法兰克国王查理曼接受罗马教皇利奥加冕,成为“罗马帝国”皇帝,俨然正朔,与东罗马分庭抗礼。拜占庭身处强敌环伺之境,在物质和精神上备受打击,沦为地中海世界的二流国家。
在9世纪中至11世纪中的马其顿王朝,拜占庭文明迎来了鼎盛的黄金时代。数位皇帝文韬武略,对外开疆拓土,对内文治教化。立朝皇帝巴西尔一世驱逐穆斯林,“智者”利奥六世重修《查士丁尼法典》,“生于紫室者”君士坦丁七世编纂了卷轶浩繁的古代作品目录,“保加利亚屠夫”巴西尔二世征服巴尔干半岛北部斯拉夫人建立的保加利亚帝国。然而,马其顿王朝最伟大的成就在于基督教的广泛传播,使巴尔干和东欧许多地区皈依东正教,从而扩大其势力范围。为方便传教而发明的斯拉夫语字母(里西尔字母),在大多数斯拉夫国家沿用至今。可以说,拜占庭帝国之于斯拉夫人,犹如西罗马帝国之于日耳曼人,前者都是后者伟大的启蒙者和教育者。
在拜占庭帝国漫长的一千年中,王朝兴衰的剧情一再重演。短暂的黄金时代之后,拜占庭再次受到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从此走向末路。精神上的打击来自西方,基督教世界因教义纷争于1054年分裂为天主教和东正教,使拜占庭彻底陷入孤立境地。物质上的打击来自东方,土耳其人于1055年建立塞尔柱帝国,取代阿拉伯人掌控了整个伊斯兰世界,并占领了小亚细亚和耶路撒冷。拜占庭皇帝阿里克塞三世向罗马教廷求援,由此引发了先后四次十字军东征。基督教世界东西方数个世纪的积怨终于爆发。1204年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西方的拉丁人打着解放耶路撒冷的幌子占领了君士坦丁堡,洗劫屠城三日。兄弟残杀给拜占庭人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创伤。
失去都城的帝国在小亚细亚的尼西亚(正是公元325年君士坦丁大帝主持第一次基督教公会议的地方)建立了流亡政府,直到1261年才收复君士坦丁堡,建立了巴列奥略王朝。这一末代王朝只控制着包括君士坦丁堡在内的两个城市和两块属地。虽是蕞尔小邦,其统治时间却为历朝最长。空间的集中和时间的漫长强化了文化的纯粹性。帝国日薄西山,文化却晚霞绚烂,在艺术、建筑和科技领域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教俗文化和平共处,一种崭新的人文主义精神兴起,人们的求知欲越发高涨。天文学家提出了世界是球形的设想,并开始研究光速大于声速的现象。
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拜占庭流亡者一批向西进入意大利,带去的古典文明和人文新知为文艺复兴运动提供了燃料;另一批向东北进入俄罗斯,东正教异地生根,彼国“沙皇”(Czar)即“凯撒”(Caesar)的斯拉夫语形式,俄罗斯以拜占庭双头鹰为本民族的象征,自命继古罗马和拜占庭之后的“第三罗马”。
本书的副标题“拯救西方文明的东罗马千年史”并不夸张。君士坦丁堡沦陷之后,土耳其人仅用半个世纪便打入欧洲中心,包围了维也纳。如果没有拜占庭帝国的千年屏障,西方新文明的诞生是不可想象的。读此书,我们了解到今日世界东西欧的差异、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冲突与对话,亦皆可追溯到古老的拜占庭帝国。通过回望拜占庭苍凉的背影,我们依稀听到帝国的三重赋格仍在回响。
来源:中华读书报 发布时间:2017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