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响器》 马新朝 着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6.6
响器,在中原文化更多地是与“死亡”“追悼”“祭奠”“叫魂”联系在一起,“响器是村庄里一再论证的中心/是魂,是命”。这是一种显得非常吊诡的乐器——面对永恒逝去之物的哀鸣,面对永远沉默之物的发声。
在马新朝的“平原”这里,我们会听到或现实或虚幻的诸多声响——响器的哀鸣、木鱼声、“最小的噪音”、风沙声、雪落声以及故乡人和异乡人的呓语,而更多的时候却是默片。
马新朝诗歌的关键词和最核心的空间就是“平原”。马新朝的写作重心投注在那些时代的“边缘之物”“废弃之物”“沉暗之物”“静默之物”上——“幻象平原”。这一“平原”是幻象和现实的结合体,其中最具象征性的空间是“马营村”。“马营村”在马新朝的写作中高密度的反复现身,这甚至让我想到了乡村的漆匠——每年给停放在院子里的油漆剥落的棺材重新刷上红色。而世代生活其间的人也是一个个“移动的平原”。这一平原具体而抽象,诗人不断深入(“低下”“地下”“深处”“返身”“深入”“沉入”“下移”“低矮”成为关键词)、折返又不断满面狐疑,“即使站在塔顶也看不到我的村庄/我在塔内找到了。那是第十九层幽暗的接缝处/一个爬行的小虫子”。平原,并不纯然是马新朝的精神容器而更像是一个个碎片。诗人此刻的使命就是将这些碎片粘贴起来,重新使之成为“整体性的记忆”,而这近乎不可能。这是一个在空荡荡的广阔而低矮的平原上的追述者和凭吊者。毫无依凭可言的时刻诗人只能将自己置放于平原高处,任秋风吹来,冷雨袭来。站在高处,是为了更深地向下探望,他是在寻找和确认,还是在怀疑和逃离?对于平原和故地,精神难以安顿的诗人只有去重新发现,此外没有任何别的精神之路。
这是一个夜行者——夜行者必须具备良好的听觉和视觉以及感受周边事物的细察能力,“在平原的夜晚行走,你常常会遇到这种/失散的马匹,没有骑手,没有地址/它们选择那些没有灯火的乡村土路行走/不走高速公路,白天就会潜入黄土深处数公里”。这个暗夜行者让我想到当年鲁迅笔下那个黑衣人——时间荒原上孤独而决绝的行者。对于马新朝而言,这一夜行者是时间和生命的过客——是否也是“乡土中国”的过客呢?正是在寓言与现实相夹杂的话语方式下,马新朝在当下与历史的衔接地带重新发现了暧昧而隐秘的榫接点。由此出发,他呈现的必然是“记忆之诗”。时下写作乡土的诗人很多,但基本上是同质化和流行化的。马新朝的诗歌,却使我在这个时代流行的文字之外发现了那些寂静的阴影和更为深沉与隐秘的部分。我看到在黄昏即将收起光线的一刻,一个人正弯腰俯身拔起那些阴影里的稗草。渐渐暗下去的瞬间,他打量那些无用之物的根系和泥土。也许,这正是诗人的精神寓言。以此写作情势再来看马新朝,他并不是一个“乡土诗人”,在他这里即使反复涉及乡土空间但是他的写作证明了诗人与空间的关系,甚至这成了他近乎宿命性的关系。
在《响器》这本诗集中马新朝在日常或想象性的“平原”“乡村”“城市”地带并没有像以往诗人那样给“光”覆盖种种的意义和象征,而是在类似于精神漫游和极其细微的观察和考量当中将“光”与“存在”“真实”融合在一起。诗人不仅注意到“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复杂存在(二者不仅界限模糊而且还容易形成种种假象),而且那句“不要赞美”深深震动着我。因为我们面对那些强大的象征之物(比如大海、太阳、光、时间)往往轻易地发出赞美和敬颂之心,而正是这种惯性的认知和写作思维使得诗人失去了个性。这也必然导致大量的诗歌文本的短命。在马新朝所迎设的“光”那里,我得以与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朴素之物”“日常之物”相遇,与那些沉暗的命运相遇。在“光”中我们看到的是当代有着乡土经验和前现代性情结的诗人的集体追忆和黑暗质地的挽歌——乡土经验已经成为一个个碎片。这是诗人对一种“根性”存在的寻找和返回,尽管我们寻找的正是我们所永远失去的。
来源:中华读书报 发布时间:2016年0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