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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写在香椿树街失魂后的时代
2016-12-26   来源:      [ ]

浙江尤佑

  

  《黄雀记》苏童着 作家出版社 2013. 8

  

  语静声息。

  我走上舞台。

  依着那打开的门,

  我试图探测回声中,

  蕴含着什么样的未来。

  夜色和一千个望远镜,

  正在对准我。
  上帝,天父,可能的话,
  从我这儿拿走杯子。

  我喜欢你固执的构思,
  准备演好这个角色。
  而正上演的是另一出戏,
  这回就让我离去。

  然而整个剧情已定,
  道路的尽头在望。
  我在伪君子中很孤单。
  生活并非步入田野。


  ——帕斯捷克纳克《哈姆雷特》,北岛译

  

  苏童的新作《黄雀记》,取题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讲述擅长“绑人”的倒霉蛋保润,在懵懂的青春年少时,捆绑井亭医院花匠的养女“小仙女”,事后,被困水塔下的“小仙女”被柳生强奸。这场充满荷尔蒙气味的案件,却以保润被冤入狱十年。十年光阴,保润父亡家散,只有失了魂的祖父还留在井亭医院;柳生不是意想中的逍遥法外,而是带着内疚与悔恨晃晃度日,替保润照看失魂的祖父;案件的被害人“小仙女”转眼成了白蓁“白小姐”,唱歌、陪酒、做小三,仿似失了魂的堕落女混子。苏童在他的“香椿树街”上讲述着关涉人性的原罪和人生的赎罪的故事。用尽可能简单而别致的构思讲述内心的宗教,从某种角度看,其想象力和恣意的写作路数有点类似姜文的电影《一步之遥》,隐喻象征之处颇多,表面看荒诞离奇的人与事,不带有时代的印痕,但着眼细节,读者终能看出天马行空底下的残酷现实。

  夜阑人静时,小说里的人物纷纷登上梦的舞台。保润一脸愁苦的凶相,小仙女的刻薄已经掩盖了她的美貌,柳生则摆出一副无辜的流氓样,还有没有香椿树的香椿树街,以及冬青树下的挖宝寻魂的祖父等等。小说里的每个人都在演绎角色,整个剧情和构思则是作者谋布的一盘棋局,故事末端就如死亡,在道路的尽头等着读者前去一看究竟。我有幸结识这些虚无的生灵,而读后的一切感知就如帕斯捷克纳克在《日瓦戈医生》里的小诗《哈姆雷特》,小说就是一道门,读者拿起书的同时就仿似拿起了望远镜,或是显微镜,向内,也指向远方,看到人们的生存与毁灭,看到时代的历史困境和人性的虚无。

  香椿树街是苏童小说设置的特色地域,等同于舞台。在这个舞台上,纷繁各色的人物皆可如数登场,演绎或诉说灵魂。《黄雀记》所呈现出的时代不明确,但从人物和道具可以读出折射隐喻的年代应该为上世纪90十年代末到新世纪初。当下中国正涌动着变革的熔浆,颠覆的价值观和人性的本源形成不可兼容的矛盾,有人失了魂,继而失了魂的人多了,时代的魂也就丢失了。

  小说更集中的故事发生地就是井亭医院,这是一家精神病医院,那里的糜烂潮湿显而易见,甚至可以说,苏童的小说里所呈现的背景总是带有“阴湿”性特点,幽暗、繁密、沉实、内敛构成了苏童小说的典型风格。

  读者很难寻觅到阳光灿烂的日子,即使在小说的第一部分——《保润的春天》里,类似《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场景也是不多见的。这或许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苏童在小说创作时,不能突破人性的界限,更多展现出强有力的驾控能力,表面看似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但其根到深处的习性还是属于苏童,比如典型的“倒霉蛋”保润,这是一个类似骆驼祥子一样悲情的人物,他只因邀约“小仙女”看电影、滑旱冰,被小仙女坑骗八十元,为了要债,他在井亭医院的水塔下绑了“小仙女”之后,被冤入狱十年,耗尽了青春岁月,等到人至中年出狱后,几乎没有什么轰动表现,只是胳膊上刻的刺青“君子报仇”还记得他内心的仇恨,在小说的第三部分——《白小姐的夏天》里,保润几乎隐忍地忘却了仇恨,而小说的结局部分则让他的复仇偶然一现——柳生大婚,保润酒后要捆新娘小丽,柳生阻拦而被捅三刀致死。可想而知,这偶然中蕴藏着必然的杀人事件,又将让保润更加倒霉,被冤屈毁掉的单纯少年又再一次丧失了自由。从表面上看,倒霉的保润够典型,但是蕴藏在倒霉里面的“隐忍”依然是苏童的习性;“小仙女”从小就势利尖酸刻薄,从没一句中听的话,被强奸后,更是因为利益作伪证,冤害了保润,放纵了柳生,当然她也陷入了罪恶的深渊,成为放浪形骸的女人。那么究其原因,是什么让“小仙女”,也就是“白小姐”的人生如此破败不堪呢?罪魁祸首是柳生还是她的本性使然,似乎都不是。她只是虚浮时代的表征。最终她意外怀上了台商庞先生的孩子,生出了红脸的“怒婴”之后,她再次出走,留下“怒婴”和失了魂的祖父在井亭医院。试问:怒婴是时代丢失的魂吗?新生命的回归将会带给香椿树街新的曙光吗?

  时代没有结局,任何一个人都无法超越他所处的时代,唯一能做的是为他所生活的时代作证。即使是小说,也无法超越时代和作者的局限性。

  既然在香椿树街失魂之后,人物都逃不过命运,命运只属于时代范畴,再有个性的人物也无法超越历史的局限,就如生存永远不能超越死亡的界限。那么人终究要怎样活着,或者又需要怎样的尊严,小说家的目的是用虚构倒逼现实,在死亡的圈内,在时代的圈里画下人物的故事。从这个角度,时代的黄雀,在命运捕获人性之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呈现出的锁链关系,不是单一的生物链的问题,而是一种无休止的不公平的危险重复。读者可以尝试根据故事情节来梳理这条时代的生物链。在强奸案发生时,小仙女是被掳掠的“蝉”,捆绑者保润是螳螂,强奸者柳生是黄雀,在处理案件的过程中,保润成了被冤屈的蝉,柳生一家则是螳螂,而“小仙女”摇身一变成了“白小姐”,她成了黄雀,因为她对柳生处在爱与悔恨的交织中,成了被俘虏的对象;在白小姐的世界里,她也是被其他商业风尚猎杀的蝉,在她的背后,有无数只螳螂,亦有无数只黄雀。苏童尝试通过这样并不复杂的关系呈现出现实生活中到处存在的杀戮,以及现实的真相。

  毋庸置疑,苏童的小说创作存在反观的哲学思考。小说可反观现实,人物可反观时代,纷繁想象可反观苍凉现实。同时,语言的诗意和浪漫更是他创作的突出成绩。他曾在一篇创作谈中写道:“我习惯于把小说当作某种建筑物来审视,我很留意它的结构、造型、色彩和材料,而后才试图走进建筑物的门里,看看里面藏着什么新鲜的事物。”苏童的创作风格类似雷蒙德·卡佛、托比阿斯·沃尔夫、卡波蒂与福克纳,追求精致与纯粹,同时也追求诗意和浪漫。在许多不经之处着笔细化,写出不合常理却有蕴藏隐喻的玄机。他创作出的走廊式的短篇小说,诸如《金鱼之乱》《新天仙配》《独立纵队》《刺青时代》等,带给读者以独立格局、语言沉静、性格隐忍的鲜明特色;而在代表作中篇小说《红粉》《妻妾成群》《离婚指南》和《1934年的逃亡》中所呈现出典型人物所带出的小说内核,让读者容易介入文本,通过梳理人物命运就可以发现小说内部结构;苏童的长篇《米》《我的帝王生涯》《黄雀记》同样着眼于细节,从小说内部进行梳理,借着生命之流从容地展开叙述,表现出强大得“文学建筑师”潜质。新作《黄雀记》更像是三个中篇的融合,类似哥特式教堂,三重看似独立的建筑组建融合而成的别致风格,分别有三个人物领衔主演,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的夏天,这三部分别呈现出的青春回眸腥味重、青年负重苦味多、恩怨情仇终有报。真可谓印证了那句“不是不报,真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苏童的小说创作似乎在刻意地疏远现实。故事和人物的发展总偏向于固执的构思,而非现实伦理,也正因为这一点,《黄雀记》更显得与众不同。“无论是家族生命的倔强和衰颓,懵懂的青春形态和变态,局促的现实尴尬和纠结,都被苏童用诗性起兴开衿,把一个嚣嚣时代的芸芸众生还原得鲜活饱满,均衡严谨。”这段评述中提及的“诗性”与“还原”,可看做是苏童的两大创作风格。从小说的构思和情节发展的处理,都可以看出他诗意和浪漫的情怀,而根据自己的写作需要,把时代特性呈现在鲜活的人物身上,仿似给田野里的稻草人装上心脏,在这一方面,苏童确有起死回生、画龙点睛之“神功”。从练达的语言和注重小说建筑美可以看出他是崇尚优雅的作家,这或许源自于他所生活的苏州城,如诗如画的遇见,怎能不优雅?

  

来源:中国作家网 发布时间:2016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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