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时安
《日日夜夜》 [苏]康·西蒙诺夫 着 磊然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7
“一个软弱的妇人靠板棚的土墙坐着,在讲述斯大林格勒是怎样被焚的,由于疲倦,她说话的声音很平静。”
窗外,是5月明媚的阳光,澄澈蔚蓝的天空,有鸟雀欢快地叫着飞过。50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如此清晰地记得,西蒙诺夫《日日夜夜》开头的这段文字。依然记得那个眼睛像一潭清澈的湖水、上唇长出依稀绒毛的青涩的大男孩,手里捧着一本400多页大书,身子沉浸在同样弥漫着春天气息的5月里,那颗心却飞向了遥远的到处散发着硝烟和焦土味的斯大林格勒,时光回到了他还没出生的20年前。纸张不好,不是白的而是黑灰的,捧在手里很厚很厚,和他的年龄很不配。工人新村的孩子很少有他这样如痴如醉成天抱着一本书的。之所以还记得,实在是小说开头的这几百字,像一张出自大画家手笔的速写:寥寥几笔,不动声色,画面、人物、动作、景色、表情,一应俱全。平静如常的诗意中已然可以闻到战争揪心的气息。
我,一个年轻的还在孩子和青年交界处的小读者,没想到自己会追随着炮兵大尉萨布罗夫的身影,置身、穿行、奔跑在那么密集地从头顶呼啸过去的枪林弹雨中。子弹“嗖嗖”地擦着耳边飞过,可以听到德国士兵近在身边的呼吸。
随着阅读的徐徐展开与书页的掀动,大尉萨布罗夫和他的战士在瓢泼大雨中渡过了波涛汹涌的伏尔加河,强行插入被德军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斯大林格勒。他们仅仅依靠一个金鱼池的掩护,夺下了市中心的三座大房子,在德军坦克、大炮疯狂的反击下,日日夜夜坚守着这三座房子。斯大林格勒沿伏尔加河将近50公里的窄长地带上聚集了苏德双方300万大军。大战中,双方的胶着争夺已经不是用公里、用街道,而是用房屋甚至是用墙壁来标记的。许多街区被炮火削平,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小说写尽了这场战争的惨烈,我们看到在“他们进攻了”的面前,所有的渺小的私利和占有的欲望被彻底摒弃,代之以生的希望和牺牲的无畏勇气。在惨烈中,升腾起英雄主义的烈焰。从战士到指挥员,一具具年轻的躯体在我面前倒下。钢铁般的意志在黑暗的地窖里闪光,在战壕里跃动。两天两夜的阅读,文字像子弹一样穿过我的胸膛,炙烧着我尚未成熟的灵魂。阅读最后那个夜晚,看到萨布罗夫大尉将为了掩护他而牺牲的亲密战友埋在他们用生命守住的房屋的石板下,我和兄长一样年轻的大尉一起在清冷月光下,满眼噙着那些夺眶而出的泪水。连同小说一开始就牺牲的连长的那对“亲切的棕色的眼睛”,一直在我眼前闪烁着。
后来我曾在严冬挖备战备荒的防空洞,年轻瘦弱的臂膀将一锹锹方方正正结着冰、冻得很沉很沉的泥土掘起来,累得吃不住的时候,会想到《日日夜夜》里的萨布罗夫和他长眠在斯大林格勒废墟下的战友,想起他们挖战壕的情景。今天当面对汹涌而来的近乎席卷一切的时代狂潮、面对着五光十色诱惑而目迷心摇的时候,我们是多么需要像保卫斯大林格勒每一寸焦土的勇士那样守住我们的灵魂,守住护佑着我们的良知和真知。人活着,总得要点英雄主义的,哪怕失败、死亡。
伟大的西蒙诺夫不仅是了不起的小说家,还是出色的诗人。除了回肠荡气的《日日夜夜》,他还写过一首隽永得刻骨铭心的小诗《等着我吧》,不长,一共只有三节,每节都以“等着我吧”开头,忧伤而富于韵律。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捱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诗歌朴素地倾诉着远离爱人的年轻战士炽烈的思念和憧憬。最后诗落在:
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从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样在死里逃生的,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明白——
只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爱情的决绝哀婉深沉,足以令石人落泪。不知为什么,后来它常使我想起古乐府中的《上邪》。这首诗不胫而走,传遍战火纷飞的前线,成为那些战士把仇恨的子弹射向法西斯、战胜法西斯最重要的情感源泉,也在朦胧中启蒙了我们丰富的情感世界,让我们隐约触摸到了爱和美。记得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流行把歌曲印在比扑克牌小一点的照片上。一天,那些梳着小辫子的女同学们很神秘地凑在一起,看着一张小歌片轻轻地哼唱着。那是苏联卫国战争中流行的歌曲《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那迷雾的远方……”这首歌曾伴我度过了那些忧伤的岁月。即使是战争,俄罗斯的文学艺术,也像西伯利亚风雪中挺拔的白桦,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50多年过去了,也总还记起阅读《青年近卫军》时,和顿巴斯矿区小城克拉斯诺登地下英勇反抗法西斯的团员青年们相伴的日日夜夜。小说结尾,他们大多数被叛徒出卖,英勇牺牲。那些年轻战士的英名被全体镌刻在高高的方尖碑周围。小说第一部结尾处,近卫军战士在听到死神敲门之际,平静地讨论着今天我们依然热议的话题“幸福”。他们最后的结论是:“我们死后,愿留在世界上的我们的人能够幸福!”在个人主义、利己主义、物质主义毫无顾忌地侵占着我们精神领地的今天,这些声音是多么的振聋发聩啊!
原来总以为,这些小说已经“陈腐”,已经被不屑一顾地打入阅读的冷僻角落。为了唤起记忆的细节,我到网络上搜索了一下,发现依然有和当年的我一样年轻甚至更年轻的读者被《古丽雅的道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真切地感动”。历史不可复制,伟大的精神却可以永恒。70年前在殷红的热血和俄罗斯皑皑白雪中生出来的文字,50年前那些曾经灼烧过我灵魂的文字,依然熨帖着今天的年轻人的心灵。
来源:人民日报 发布时间:2015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