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柏容
《沈复散文选集》徐柏容 郑法清 主编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9.6
我曾在文章中说过:时间对书籍,就像浪淘沙一样,淘去泥沙杂质,留下来金子。一般说来,这话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只要是好书,不论是诸子百家还是《水浒》《红楼梦》,总不会被时间淘汰而传之久远。
不过,大自然的手也和人的手一样,有指缝,有空隙,并不是丝毫不会疏漏的。有时,沙金也可能会从指缝的空隙间不慎流失,难免有的好书也就这样在历史长河中消失了。这是书的不幸,也是文化的不幸,人类的不幸。
我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这种不幸,损失有多大、多重。因为到底流失了哪些不该流失的书,日积月累起来到底流失了多少,都由于它们的已经流失而无从计量了。这使我们不能不每一想及,心头便会兴起“无可奈何花落去”(宋・晏殊《浣溪沙》)之恨,“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唐・杜甫《伤春五首》)般沉重,为我们竟不自知丢失了什么瑰宝、多少瑰宝而羞愧、而怅然。
很难得有这样的机遇:已从指缝空隙流走,行将消失的沙金,偶然在水草上、石头上、树枝上或别的什么漂浮物上粘留住,让人看见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虽然闪闪发亮的未必都是金子,但金子总是闪闪发亮的。于是,赶紧抓住一看:可不,正是一粒金沙!它几乎就要永远消逝了,却又幸运地留了下来。再仔细谛审,竟比长河刻意淘选留下的金子更纯、更足、更熠熠生辉。
沈复的《浮生六记》,就是这样一粒金子。
这次已是我第四遍第五遍读《浮生六记》了。不但每次读时都有“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宋・欧阳修《六一诗话》)之快,而且就像越擦拭越光亮一样,越读越品出其“真味”之隽永,越感到它不愧称之为“第一消魂是此声”(清・黄景仁《绮怀》)。难怪俞平伯称赞它说:
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却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重刊〈浮生六记〉序》)
据俞平伯《浮生六记年表》,《浮生六记》应是写成于清嘉庆戊辰(1808)年或稍后,只有作者手稿而未刊刻,不为世人所知。这大概是由于作者无力将之付剞劂罢。一般情况下,这样独一无二的手稿,纵使不为作者后人以之覆瓿,也会蒙水火兵燹等灾害而很快消失。而这部手稿却奇迹似地保存了半个世纪,在几十年后的光绪三年(1877)或稍前的一个冷摊上出现,而且又恰巧为清末改良主义政论家王韬的妇兄杨引传购得,二人分作序跋才交由上海申报馆排印出版。这二人是慧眼识珠的,王韬的跋赞说此书“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而原先为手稿作序的近僧(按:即潘麐生茂才)早就认为此书于“小说家标新领异”之外“又树一帜”,而其“凄艳秀灵,怡神荡魄,感人固已深矣”。前面引的俞平伯对《浮生六记》的评价,则是在1923年将《浮生六记》校点加以重印时所作重刊序中的话。此后上海及他地书店,一而再再而三地翻印出版,版本很多,印了好几十版次,广泛流传。解放后仍续有不同版本印行,如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重排本等。我这次读的,则是百花文艺出版社新出的《百花散文书系》中以《沈复散文选集》之名出的版本。
从沈复着书的1808年或稍后一二年到杨引传于1877年或之前购得《浮生六记》手稿,中经约七十年。其间不仅有过太平天国起义和捻军起义等国内大战争,还有过鸦片战争、英法联军战争等帝国主义入侵的战争,其他较小规模的战争还不说,真是战乱频仍。一般的天灾人祸,自更是不可胜计了。一部《浮生六记》虽然也失去了后二记却还保存下来了前四记,真不能不说是奇迹――是罕有的机遇,才让我们还能读到它。而且,奇迹或机遇还不只此一点,更有奇迹中的奇迹、机遇中的机遇在呢:
首先,《浮生六记》中的六篇,基本上是可以各自独立的――虽然又有联系。这使丢失了后二记的前四记,仍然完好无损,无碍于阅读。其次,六记的篇目仍在,除了内容都是记述夫妇家庭间事、可互为参照的现存前四记之外,丢失的第五记是《中山记历》、第六记是《养生记道》,从篇名便可知,《中山记历》应是记的琉球之游,《养生记道》应是谈健身摄生之法的,已不再是像现存的前四记那样“缠绵哀感”、“一往情深”写“于伉俪尤敦焉”的内容了。所以,《浮生六记》虽然已非全璧,却又是精华尽在无损。这岂不又是不幸中的大幸么!
这部只留下四记的《浮生六记》,受到各种不同文化人士的关注。例如提倡“幽默”、编过好几种小品文刊物的林语堂,就把《浮生六记》译成英文推向了世界(后又有法文、德文以及俄文、日文等多种译本)。他对《浮生六记》的欣赏,仅由此一点就可以知道。学者陈寅恪在他的《元白诗笺证稿》中说:
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之创作。
按:文中所说的沈三白即沈复。杨引传购得《浮生六记》手稿时,从稿中所记知作者“沈姓号三白,而名已逸”。更不详其为何许人,后来方从其他书籍中得知其名为沈复。文中所说“为例外之创作”的《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当非指《闺房记乐》一篇而是指全书而言。也等于是说,正是《浮生六记》开创了写正式夫妇闺房题材之作。这既是中国文学史上散文题材的开创,也是突破“礼法顾忌”的开创。此外,如学者潘光旦,也从两性关系、家庭的角度,引《浮生六记》作为他译的《性心理学》注例,表明他认为此书有社会学的价值。
也许是求全之心在所难免吧,抗战爆发前,上海世界书局的《美化名着丛刊》中,竟然出现了一部六记俱全的《浮生六记》足本!据说残缺补齐的后二记也是某人从冷摊上买得的。郑逸梅曾撰文指出,这某人此前就曾请他炮制此二记的赝品,被他婉言谢绝。又经陈毓罴等考证,查出所谓“足本”中的《中山记历》,是据李鼎元的《使琉球记》改头换面而成的;《养生记道》(“足本”错印成《养生记逍》)则是割裂了张英的《聪训斋语》、曾国藩的《求阙斋日记类钞》拼凑而成的。所谓“足本”云云,不过出诸商贾的牟利伎俩,较之众多《红楼梦》的狗尾续貂之作,犹且不如。
我这次所读以《沈复散文选集》书名出版的《浮生六记》,不但其所隶的《百花散文书系》是获得国家图书奖提名奖的丛书,而且它可能也是内地的第一个《浮生六记》注释版本。对一般读者来说,阅读更为方便。
来源:《博览群书》200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