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呼啸山庄》 [英]艾米莉·勃朗特 张扬/张玲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9.1
希思克利夫这个人物、希思克利夫与凯瑟琳的关系,整个故事布局和一应人物设置,所有这些,对于以了解“真实生活”或“现实世界”为目的的读者来说,或许构成某种障碍。然而作者将其一总置诸于洛克伍德和奈丽·迪恩讲述的框架之内。正如多萝西·凡·根特所说:“我们是通过洛克伍德和奈丽·迪恩的两双眼睛来观赏这出戏的,而他们两人都确凿无疑是属于真正现实世界的人。发生在主要人物之间的那些戏剧性事件,经过他们特定的平凡目光的筛选,就同现世的、世俗的事物联系起来。因为洛克伍德和奈丽·迪恩亲眼目睹了山庄生活中那难以令人置信的暴力行为,或者可以说,因为奈丽·迪恩目击了这种暴力行为,领略了它的全部分量,而且因为洛克伍德相信她的所见所闻,作品的戏剧性情节才揉进了人们心理上所熟悉的环境中去。”
因为有了这样两个“见证人”,一部哥特小说变成了一部非哥特小说:洛克伍德和奈丽·迪恩是与读者一样的人,我们相信了他们的话,也就相信了这个故事。
奈丽和洛克伍德对于《呼啸山庄》的意义并不局限于此。阿诺德·凯特尔写道:“洛克伍德和奈丽·迪恩这两个讲故事人的角色不是随意构想出来的。他们的作用——他们是小说里最‘正常’的人——一方面是使这个故事更带有人间气味,更容易使人相信,另一方面是要让他们从常人见识的角度来对故事加以评论,从而部分地揭示出故事是如何缺乏这种常人的见识。他们对故事起着筛子的作用,有时甚至是双重筛子的作用,目的不但是单纯地筛掉麸皮,还要使我们觉察到轻易地做出判断是困难的。读者一直觉得小说最后并没有得出定论。”
洛克伍德是从文明世界偶尔来到呼啸山庄这个文明以外的世界,不免要以文明之光烛照这里神秘恐怖的气氛。当听到有关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游魂在荒野出没的传闻之后,“我在温和宽广的天幕下,徘徊在这三个墓碑周围,守望着飞蛾在石楠和钓钟柳丛中扑打着翅膀,倾听着和风吹过草丛的声音,心中疑惑不解:何以有人想象出来,那些长眠者在如此安谧宁静的土地之中,却不得安谧宁静地沉睡”。小说结束于此,自有深意在焉。
相比之下,奈丽所起作用更为重要。如同乔治·布鲁斯东所说,她“代表着稳重、清醒、通情达理、一种谆谆善诱而不是强加于人的基督教的良知”,对于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她总是直言不讳。当凯瑟琳宣称“我就是希思克利夫”时,奈丽表示:“她这番话我已经听得不耐烦了!”而希思克利夫尽管为所欲为,却也不能不面对她的挖苦抨击。奈丽自始至终都是希思克利夫的反对者。故事又几乎都是经她之口讲出的,“叙述中处处夹杂着她自己的议论、感叹和道德评判。她以这种评判作为一个标准,去衡量每一个人物……她像一具测量计,记录着那终于把生命和幸福一起埋葬了的乖张和任性”。
从情节进展来看,奈丽无关大局;但正因为她以及洛克伍德的存在,使得《呼啸山庄》具有不止一种倾向性,而且彼此制约,相互抗衡。《呼啸山庄》足够惊世骇俗;对此的否定意见,同样见于这本书中。回过头去看毛姆的话,如果艾米莉自己就是希思克利夫或凯瑟琳,那么她同样也是奈丽和洛克伍德。
在《呼啸山庄》中,奈丽代表人间视点,与之一致的还有恩肖和林顿两个家族几乎所有成员——附带说一句,包括《简·爱》在内的大多数小说,仅仅具有这一种视点;尽管作为人间视点,它们各自有所不同——希斯克利夫则代表非人间视点。在小说中,他本来就是一个外来者。
《呼啸山庄》描写的是非人间一方对于人间一方的侵袭,争夺的目标是凯瑟琳,无论她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场以凯瑟琳——即使在她死后——为战场的旷日持久的战争。非人间的一方如愿以偿;作品却以风暴过去,人间复归宁静而告终。谁也不是真正的获胜者。这说明,无论哪一种视点都不具有终极意义。而艾米莉既不认同希思克利夫,也不认同奈丽,她是他们的总和;或者说,她凌驾于二者之上。
作为创造者,艾米莉赋予创造物以生命,在创造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时,这种赋予尤其充分;然而她又不失至高无上的创造者的身份。她把人间与非人间一并包容。当她说出“我,艾米莉·勃朗特……”这句话时,她已经不像她姐姐那样是我们这些凡人中的一员,而更接近于上帝的角色。
回过头去看伍尔夫说《呼啸山庄》里没有作者自己的“我”,其实是指没有与现实生活中某个具体人物处于同一层次的“我”。而伍尔夫所谓“她朝外面望去”云云,正是立足于这个超越人间的视点。站在这个立场,才谈得上塞西尔所说“故事的背景是艾米莉·勃朗特心目中的宇宙的缩影”“小说的主题就是这种和谐的破坏和重新建立”。
塞西尔说:“与这幅在永恒真理的背景上显示出来的一个人口稀少的乡村的图景相比,甚至《名利场》绚丽多彩的世界全景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因为艾米莉·勃朗特在这本小说里透过作为萨克雷及其同时代作家们写作题材的经验的表象,接触到了通常被认为是悲剧或史诗题材的人生根本问题。《呼啸山庄》和《哈姆莱特》《神曲》一样,是关于人和命运的根本问题。和《失乐园》一样,致力于‘向人类阐说上帝之道’。世界上没有一本小说有比它更为宏大的主题。”他指出,“艾米莉·勃朗特对人生的看法从根本上与其他英国小说家所描写的不同”“抛弃了作为那些作家构思的基础的对立观念”,包括人与自然的对立,善与恶的对立,生与死的对立。
塞西尔的确说中了《呼啸山庄》的关键所在,而这得益于艾米莉所处的位置;她抛弃的上述观念其实正是她所俯瞰着的人间赖以维系的基础。
来源:读写人 发布时间:2015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