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瑜

《暗店街》 [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着 王文融 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4.10

我是谁？我想凡对生命有些许焦虑或是期待的人，都曾发出这样的大哉问。这三个字可以轻简为我之所以为我的证明，例如名字、户籍、身份证等由外部世界订立的，可以令你安身的一种证据。

但也可以繁复抽象到：你每日所做的任何决定，你选择黑咖啡不加糖、你爱侦探小说而不是科幻、你听摇滚而不是民谣……你用别人看不见的习惯来组合一个“谁”，然后说这个谁，就是我。而我，再由他人界定，幻化成千千万万的我。

很啰嗦是不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对“我是谁”的看法，还要高一层次，以更多的面向繁杂的细节来做记号，他在《暗店街》这本书里，透过一个失去记忆失去身份的人，来回溯个人的历史，与那个时代的所残留的如废墟般的遗迹，好像糖果屋里那对小兄妹，要回家，就得在出门前先准备好些记号，否则，就找不回过去与家园。

而女巫，在等着你，吞噬你的记忆。

失忆人居依在莫迪亚诺的书中，就这样在他来的路上追查留下的记号，来闻嗅身世之气味，那气味是淡淡的，有忧愁却不绝望，他不急，也急不来，因为在等着他的种种过去，一定没那么甜美。一定是突兀断绝、可怕的切斫。

“这一天肯定是我们青年时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居依在追寻他的过去，而由另一朋友回忆他们在朋友婚礼上的点滴，作者这样说。而幸福皆属过去，如青鸟。一晃，就走了。

小说是那么不急不缓，在寻找“我是谁”的过程中，莫迪亚诺并不只是给读者一个像侦探小说一样的故事。如果我们巨细靡遗地穿过巴黎第八区、十七区，每一个街道都有着他过去的气味。我们摊开巴黎的地图，跟着居依在大街小巷中梭巡，那么，这本书的灵魂就开始活动着，因为这不是速食小说，唯有跟着失忆者居依，见着那些重要或不重要的人，一路走过巴黎、出到法国再至罗马，他坚定地要找出失去的过去，因为，“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中”，莫迪亚诺说。

所以，那偏执狂般的搜寻，是作者莫迪亚诺大部分着作的重点。他重复着对过去及记忆的迷恋，既不冀求活在现在，亦不存望于未来。那是令人沮丧的追索，因为即便你走回到记忆的原点，你终究还是要出去，出口等着你，仍是现在，主角居依徒劳如鲑鱼般的回溯，到底要干嘛？

我想是因为，莫迪亚诺想表达的是：“古怪的人，所经之处只留下一团迅即消散的水汽，这些丧失了踪影的人，他们某天突然从虚无中涌现，闪过几道光后，又回到虚无中去。”

那是一种怜悯之意，他那些主角们支离破碎的片段所组合的人生，紧紧联结着时代与国族的跌宕，无人可以在这样的大漩涡里特立独行。你一下就消失在漩涡中，故你加倍要一个肯定，一些证据，说你没白活，亦没被忘记。

所以，罗马暗店街上，仍留着一些孤魂，他们都等着被召唤，因为像莫迪亚诺这样爱屡屡回望的文学家，还真不少呢。

来源：晶报　　发布时间：2014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