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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手触摸一下历史
2012-11-22   来源:      [ ]

庞朴

  人们常常爱称大地为母亲,以寄托对她抚育之恩的感激之情。史学工作者尤其感谢大地母亲,因为她常常捧出一些千年万年前的文物来,让我们能够立地穿过时间隧道,去亲手触摸一下神驰梦萦的历史。
  不久前刚刚公布的、五年前出土的一批战国竹简,便这样使我们得到了又一次满足。
  1993年10月,湖北省荆门市沙洋区四方乡郭店村的一座战国墓葬中,出土了一批楚文竹简。经过专家们的整理识别,楚简图版连同释文已于  今年五月由文物出版社发行,书名叫做《郭店楚墓竹简》。
  据说墓曾被盗,竹简亦曾殃及。劫馀竹简804支,出土时已散乱无序,可得13000馀字,全部是学术着作。考古家们根据墓葬型制及器物纹样等推定,入葬年代当为战国中期偏晚,约公元前300年左近,孟子、庄子、屈原在世之时;墓主为老年男性,属士级贵族,且很有可能便是殉葬耳杯铭文所称的“东宫之师”,即楚国太子的老师。
  中国是一大书香之国。地下出土竹帛图书,已不算稀奇也不计其数。仅以有史可考的而论,出土最多的一次,大概要数公元279年晋咸宁五年,汲郡(今河南新乡)魏襄王冢的竹简。据《晋书》记载,那次“得竹简小篆(按,应为蝌蚪文)古书十馀万言”或“竹书数十车”,“大凡七十五篇”,有《易经》及说《易》书共七篇,《国语》三篇,《周书》十九篇,似《礼记》三篇,以及历法及纪年书等。可惜的是,这些书籍不久便又散失湮没了。
  地母降恩,近二十多年来,不断有竹帛书籍出土。如1972年临沂银雀山两座汉墓,出土兵书竹简近五千枚;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老子》《易经》等大量帛书,河北定县出土《论语》等简牍;75年云梦睡虎地一座秦墓,出土法学竹简千馀枚;77年阜阳出土《诗经》等汉简;83年湖北江陵县张家山出土《脉书》等医学竹简;等等。可喜的是,这些书籍都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我们在庆幸中国是一大书香之国的同时,一刻也不曾忘记于感叹中国是一大书殃之国。其在学术文化史上造成影响最大的一次书殃,便是秦始皇焚书。这次焚书,使学术文化史的先秦部份,变成断壁残土亘:儒家只剩孔、孟、荀三个孤点,道家经典源流面临拷问,墨家的严密集团不知所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人们皆已不知其为谁何。焚书所造成的空档,也给近代的科学主义以可乘之机,使他们得以置一切古史古书古人古事于可疑处境,风声鹤唳,数典忘祖,偌大一部提倡诚信的中华文明,其自身的可信之处,竟然所剩无几。
  近二十多年的出土竹帛,仿佛是要有意识地弥补这一历史缺陷,一些多年疑案,譬如兵家中有无两本《孙子》、孟子的五行学说是些什么内容,都很轻松地得到圆满答复。此外,一些长年被宣布为伪造的书籍,如《尉缭子》《文子》,也都洗净冤霾,再现青春。中华文明的历史面纱,由于真凭实据的陆续出现,正在慢慢向我们撩开。
  这次出土的郭店楚简,其学术价值又大得惊人。就目录看,有《老子》、《太一生水》,这是两篇道家思想的文献;其他属于儒家的,有《缁衣》、《鲁穆公问子思》、《穷达以时》、《五行》、《唐虞之道》、《忠信之道》、《成之闻之》、《尊德义》、《性自命出》、《六德》、《语丛》等(以上篇名,除老子、缁衣、五行外,皆系整理者代拟)。
  《老子》是一部哲学长诗,内容深奥,形式优美。正由于此,曾被认为出世时间不会太早,属于战国晚期作品。73年的马王堆帛书《老子》,可以解决一些其他枝节问题,尚无力突破时间大限。只有这次的楚简,才证明了《老子》的年龄,也许正如传说的那样,居私人着述之首。更为重要的还有,楚简《老子》的内容,竟不像通行本那样,与儒家思想不共戴天。例如“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这句话,在楚简中为“绝为弃作,民复孝慈”,是说矫揉造作将破坏孝慈,而不是宣布仁义为罪魁祸首。
  至于楚简的十来篇儒书,其价值和意义堪称空前。过去,儒家学说史上有个很大缺环,那就是孔子到孟子的演化,人们不知其详。我们都知道,孔子说“性相近”,孟子说“性本善”;孔子爱谈仁,孟子则仁义连称;“至圣”和“亚圣”之间的这种过渡,是如何完成的,由于文献缺失,谁也说不清楚。现在好了,这次出土的这批楚简,正好便是这失去的一环;有了它,孔孟之间的空白,大体上可得填平,早期儒家的面貌,於是显现得更加完整。
  这批儒书大体上属于孔子之後的子思学派。我们都知道,孔子提出了仁和爱人的命题;但是孔子只是说应该仁和爱人,而没有来得及解释为什么以及有无可能。孔子以后,学生们从两个方向来发展孔子,一派是向外寻求的《易传》学派,认为天地就是仁爱的,人继天地而生,承天地而长,因而也是仁爱的和可以仁爱的,那就是所谓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等等。另一派是向内寻求的子思、孟子学派,认为仁爱的根据就在人心人性之中,扪心自知,毋需外求;楚简儒书便是这派人的前期着作,是孟子学说的直接资源,也可以说是儒家心性学说的最初成品。
  在这批儒家心性说的最早着作中,一点没有後来儒家的那种酸腐气息。譬如说,它没有性善情恶的说法,反而强调“情生於性”,“道始于情”,以“人情为可悦”;它认为,人的行为,“苟以其情,虽过不恶;不以其情,虽难不贵”,完全充满了一派活泼泼的生机。
  在传世的儒家典籍中,本来也有一些相传是孔孟之间人的作品,混杂在后人编纂的论集中。譬如众所周知的《大学》《中庸》,便相传为曾子和子思所作,一直编在《礼记》中。疑古以来,此类作品大都被确定为“秦汉之际儒者”所作,这一来是过高估计了秦皇的焚书效率,以为靡有孑遗;二来也过低估计了前儒的学理水平,以为力所不逮。此次的郭店楚简,扭转了这一陈见,因为其中所出的《缁衣》篇,完全正是《礼记》中的《缁衣》篇;其他篇中,也多引有《礼记》其他篇的文句。这种情况,使我们对战国时期的灿烂文化,顿时又增添了几分敬意。
  以上所述,只是郭店楚简的最一般情景和最浅近价值,估计随着研究的逐步深入,定将有更多的事实和意义,在等待着人们发现。

来源:《寻根》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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