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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幅地图中的世界史》:公元前六世纪的西帕尔楔形文字泥板
2016-11-29   来源:      [ ]

[英]杰里·布罗顿


十二幅地图

《十二幅地图中的世界史》 [英]杰里·布罗顿 着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6.6


1881年,出生于伊拉克的考古学家霍姆兹德·拉萨姆在巴比伦古城西帕尔(即现今的阿布哈巴城,位于巴格达的西南侧)的废墟中发现了一小块2500年前的楔形文字泥板。这块泥板只是拉萨姆在18个月的时间内挖掘并运回伦敦大英博物馆的近7万块泥板中的一块。拉萨姆此行缘于一群奋力解读楔形文字的英国亚述学研究学者,他们希望能借此找到为《圣经》中大洪水提供历史记载的泥板。起初,这块泥板混杂在大量更惊艳、更完整的泥板中,并未引起注意。部分是由于不懂楔形文字的拉萨姆并未意识到其重要性,直到十九世纪末,上面的文字得以成功破译后,这块泥板才受到重视。如今,这块泥板在大英博物馆公开陈列,标签上写着“巴比伦世界地图”。它就是已知的第一幅世界地图。

拉萨姆发现的这块泥板,是现存最早的从地球上方以鸟瞰角度将全世界以平面形式呈现的文物。地图由两个同心圆构成,其中包含一系列看似随机排列的圆环、长方形和曲线,正中有一个洞,可想而知是早期的圆规所留下的。圆盘外围平均分布着8个三角形,其中只有5个能分辨。直到上面的楔形文字得到破译,人们才知道这是一幅地图。

外圈在阿卡德语中被标记为marratu,即“盐海”,代表着环绕在人类居住的世界外围的海洋。内圈之中最显眼的拐弯的长方形代表幼发拉底河,它穿过正中的孔洞,从北边标示为“山脉”的半圆,一直流到南边标着“运河”和“沼泽”的横置长方形。将幼发拉底河拦腰截断的长方形被标示为“巴比伦”,周围环绕的一系列圆环排成弧形,代表城市和地区,其中包括苏萨(伊拉克南部)、比特雅金(迦勒底的一个地区,靠近拉萨姆的出生地)、哈班(古代喀西特部落的聚落)、乌拉尔图(亚美尼亚)、德尔,以及亚述。从代表海洋的外圈向外放射的三角形被标示为nagû,可以翻译为“地区”或者“省份”。它们旁边是用楔形文字写的图例,有表示距离的(例如,“距离看不到太阳的地方有六里格”),有表示异域动物的,如变色龙、高地山羊、瘤牛、猴子、鸵鸟、狮子、狼。这些都是没有画在地图上的空间,是圆圈所代表的已知的巴比伦世界之外神秘遥远的地界。

泥板上方和背后的楔形文字表明,这不仅仅是一幅地球表面的地图,而且是巴比伦人宇宙观的全面图解,以人类居住的世界表现。这块令人好奇的碎泥板讲述了巴比伦创世神话中的神明马尔杜克和迪亚马特之间的战斗。在巴比伦神话中,马尔杜克战胜了泥板上提到的“堕落的诸神”,开天辟地,创造了人类和语言,一切皆以建立在“永无宁静的海洋之上”的巴比伦为中心。这块板子用黏土制成,是对马尔杜克神话功绩的具象表达,记述了大地的起源,以及此后缔造人类文明的成就,这一切都从海水的原始洪荒中诞生。

泥板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制成,至今无人知晓。泥板背后的文字提到誊写这块泥板的是一个名叫Ea-bēl-il-ī的人的后裔,来自古城波尔西帕(今比尔斯尼姆鲁德),在西帕尔的南边,但它为何而制、为谁而造仍是个谜。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推测,这正是人类早期一个基本认知目标的体现:对广袤无边的已知世界空间施以某种秩序和结构。除了对世界起源进行象征性神话描述外,这块泥板上的地图也表达了对现实中地球的抽象理解。它将对地球的理解分类表示为圆环、三角形、长方形、圆点,将文字和图像统一在一幅世界的画面中,而中心正是巴比伦。在从宇宙深处眺望地球的梦想成为现实的2000多年前,巴比伦世界地图就让它的观看者有机会能从世界的上方俯瞰它的全貌,同时又能以神明般的视角审视世间万物。

即便在当今世界,最热衷旅行的人也只能涉足地球表面5.1亿多平方公里中的一部分。在古代世界,就连短途旅行都是罕见而又困难重重的活动,且上路的人常常是勉为其难,万分恐惧。看到全世界的大小被重新呈现在一块仅有12厘米长、8厘米宽的泥板上,一定令人充满敬畏,甚至感到不可思议。这就是世界,泥板这么告诉我们,巴比伦就是世界。对于那些将自己视为巴比伦一分子的人来说,这个信息令他们感到安心。而对于那些看到地图却并非巴比伦城民的人来说,这块泥板确凿无疑地描述了巴比伦的力量和权势。难怪从古代起,像巴比伦泥板这样的物品所传达的地理信息,一直被宗教领袖或者统治精英们所独占。我们会从这整整一本书中了解到,对巫师、学者、统治者、宗教领袖们而言,世界地图为它们的制造者和拥有者赋予了神秘而又不可思议的权力。如果这些人了解创世的秘密以及人类居住的范围,那么,他们一定会知道如何主宰这地上的世界,尽管这世界充满未知,变化万千,时常令人心存畏惧。

尽管巴比伦世界地图是目前最早的绘制已知世界地图的尝试,但在人类地图制图史上却是一个相对较晚的实例。已知最早将地形展现在平面图上的史前艺术被刻在岩石或是黏土上,比巴比伦世界地图早25000多年;它们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公元前3万年左右。这些早期铭刻的时代和含义在考古学家之中充满争议,其表现的可能是有人居住的小屋、牲口的围圈、日常居所的划分、狩猎场所的描绘,甚至包括河流及山川。其中大多数都十分简洁,很容易被误解为是对物体或事件的空间分配的抽象几何表达,而实际上,它们可能是象征性比较强的标记,代表难以解读的神话、圣迹、宇宙论意涵,如今已无从知晓。现今的考古学家比他们十九世纪时的前辈们更加审慎,不会随意用“地图”这个词代指这些早期的石刻艺术;为史前石刻艺术划定明确的产生时间就像界定婴儿最早何时学会将自己和周围环境空间区分开一样,是徒劳无功的。

绘制地图的意愿长久以来一直是一项基本的人类本能。假如没有地图,我们会身处何方?答案显而易见,自然是“迷路”,不过,地图解答的远非仅仅是如何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这样的简单疑问。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通过对空间信息的处理,理解我们自身与广大的物质世界之间的关系。心理学家将这样的活动称为“认知绘图”,人们借助这种心理机制获取各自的空间环境信息,加以整理,以便回忆,在此过程中,人们将自己在空间上与广袤、可怕、未知的外部世界区分开。这类绘图法并非是人类专属的。动物也有这样的绘图程序,例如狗或狼通过气味标记领地,还有蜜蜂通过“舞蹈”传达花蜜相对于蜂巢的位置。但只有人类完成了一项重大飞跃,从绘图上升到了绘制地图。4万多年以前,随着持久性的图像交流方法的出现,人类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将转瞬即逝的空间信息转化为持久的、可再现的形式。

那什么是地图呢?英语中的“地图”(map)及其衍生词被许多现代欧洲语言广泛使用,如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波兰语,它源自拉丁语中的mappa,意指桌布或是餐巾。法语中的地图一词carte源自另一个拉丁语词汇carta,它也是意大利语和俄语中地图(carta和karta)一词的词根,意指正式的文件,而这个拉丁语词汇源自古希腊语中表示纸草的词。古希腊语中表示地图的词汇pinax指的是一种不同的物品,是一块由木头、金属或石块制成的板,上面画有或刻有文字或图画。阿拉伯语将这个术语表达得更加视觉化,可以用两个词表达,分别是sūrah(意为“图像”)和naqshah(“绘画”)。而汉语中也用了一个类似的字——“图”,指图画或图形。map(或mappe)这个术语直到十六世纪才被纳入英语,而从那时起,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关于这个词,共出现过300多个不尽相同的定义。

现今,学者们普遍接受的定义来自《地图学史》,这部多卷本着作自1987年开始出版,目前仍在继续编写,其主编为约翰·布莱恩·哈雷和大卫·伍德沃德。在第一卷的序言中,哈雷和伍德沃德对地图一词提出了一个在英语中的新定义。他们写道:“地图是一种图像表达,帮助人们以空间方式理解人类世界中的事物、概念、状况、过程或事件。”这一定义“自然也延伸到天体制图学和人类想象的宇宙结构地图”,使地图不再局限于比较狭隘的几何学定义。哈雷和伍德沃德的地图定义将宇宙学(通过分析地球和天体来描述宇宙)也纳入其中,让我们可以将巴比伦世界地图这样的古代作品既视为一种宇宙图解,又视为一幅世界地图。

对地图的自觉认知,以及研究创制地图的科学,是相对近代的产物。数千年来,各种不同文化中被称为“地图”的物品,它们的制造者并不认为他们的工作与在石头、纸等媒介上撰写正式文件、描绘、画图、刻写图解这样的工作有什么不同。地图和我们称为“地理”的学科之间的关系则更加微妙。自希腊时代起,地理学(geography)就被定义为对大地(gē)进行的图像研究(graphein),而绘制地图则是其中重要一环。但作为一门学科,在十九世纪以前,地理学在西方并未正式成为一个专业,或是学术研究的学科。

布料、平板、绘画、印刷品——在这些材质各不相同的地图中,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和持久的魅力。地图既是一件物品,也是一份图像档案,兼具文字与图像:没有文字无法理解地图,但没有图像元素的地图也不过是一份地名列表而已。地图借助艺术手法,以极具想象力的方式对不可知的对象(即世界)进行再现;但它也遵循科学法则,根据一系列几何学的线条和形状将地球抽象化。根据哈雷和伍德沃德的定义,地图的终极目标与空间息息相关。它让人们从空间上理解人类世界中的事件;然而,我们会在本书中看到,地图常常也与时间密不可分,它让读者观察这些事件如何各自依序展开。我们看地图时,当然会注意上面的图像,但我们也可以像在读一系列迥异的故事一样阅读地图。

这些线索汇集在此,成为本书所要讨论的地图类型:世界地图。但正如“地图”这个术语本身具有模糊和易变的特质,“世界”这个概念也如出一辙。“世界”是一个人造的、社会性的观念。它指这个行星上的整个物理空间,但也可以代表一系列组成文化或个人“世界观”的想法和信念的总和。对历史中的众多文化而言,地图一直是表达“世界”这两种观念的最完美工具。中心、边界和世界地图中所包含的其他相关事物,既是由这些制图者对地球上物理世界的观察所决定的,也是由这些“世界观”所界定的,而即便是前者,也从来不是从一个中立的文化立场出发的。本书涉及的十二幅地图全都展现了对整个世界的物理空间的洞察,同时它们也是理念和信仰的产物。一种世界观孕育一种世界地图,而世界地图也会反过来定义其文化的世界观。这真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共生魔法。

世界地图给制图者带来的挑战与机遇,和绘制地区地图有所不同。首先,其比例尺决定了它们从来不能被真正当成寻找路线的工具,无法成为使用者从地球表面的一个位置达到另一个位置的参考。但制作地区地图和世界地图最重要的区别是感知上的区别,这在绘制任何世界地图的过程中都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与地方性区域不同,制图者永远无法一眼捕捉世界的全貌。即便是在古代,也有可能找到自然或人造地标,以倾斜的角度俯视鸟瞰一小片区域,并看清其中的基本元素。但在太空摄影技术出现之前,人们根本无法以如此的视角观察地球。

在这项重大的创新出现之前,制图者主要借助两种资源绘制世界地图,这两者都不是地球本身的一部分:一是头顶的天空,二是各自的想象力。天文学让他们可以通过观察太阳和星星的运动来估算地球的尺寸和形状。然而天文学观察无法摆脱基于个人成见和流行的神话及信仰而产生的更有想象力的假设,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些假设如今依然拥有影响世界地图的力量。使用摄像卫星的图像是相对晚近的现象,这让人们相信自己看到了地球是漂浮在太空中的;而在此之前的3000年里,往往要靠想象才能获得这种视角。

还有更多不易察觉的挑战和机遇影响着世界地图,当然包括本书中所选择的这些地图,再看一眼巴比伦世界地图就不难发现,它从一开始就面临着这些挑战和机遇中的每一项。首要的挑战便是抽象化。每一幅地图都是它声称所展现的物理空间的替代品,它要构建所代表的事物,将地球表面无限的感官多样性经验依照一系列抽象标记组织起来,标记出边界的起点,还有中心和界限。这些标记有些是地形石刻艺术中的那种基本线条,有些则是像巴比伦泥板上那种越来越规律的几何形状。将这些线条嵌入整个地球的同时,地图就变得不仅仅是在重现世界,而是在充满想象力地塑造世界。几个世纪以来,理解世界的唯一途径便是通过心灵的双眸,而世界地图以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展现了在实体上无从得知的世界面貌。

制图者不仅是在复制世界,他们也在建造世界。


来源: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视听阅读  发布时间:2016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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